她后退一步，将背包甩在地上，不管不顾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不二在身后苦笑，问她你不嫌脏吗。

「我的心说站着太累了，我听它的。」她昂着头，理直气壮地说。

身后传来咔擦一声，真纪条件反射地回过头，与此同时又被不二拍了一张。

她觉得自己哭笑不得，快炸了。

「难得有这么甘于牺牲衣服提供摄影素材的人，」他朝她扬扬相机，「我觉得我应当抓住机会。」

她脸上的表情像调色盘一样变了又变，终于只是耸耸肩，又想起自己回头时，对着镜头的是右脸。

往事像一块斑驳的胎记，不愿死心，如影随行。

不知何时不二已坐了下来，她偏过头，猝不及防跌进他的眼眸里。

真纪心里一动。

「和你说说我的故事吧，就从我国三那年说起。」

*

她怎么也不敢相信的是，有一天，自己也能将那一段难以启齿的过往说出来了。如果人生是一本书，那她终于肯揭开积了灰的封皮，翻开厚重的封面，慷慨地迎接他人的翻阅与批注。

「那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日子，好在如今我康复了。」她双手托腮，掌心蒙着一层薄汗，「要说有谁值得一声谢谢，除了医生，就是你。」

谢谢你的眼神。

不二没有回答。难捱的沉默里，她第一次去想自己刚才到底说了什么，才惊觉其实很多用词都不妥，于是慌忙低下头，说你不用问为什么，也不用理会……就当我没说过，忘了吧忘了吧。

「不用谢。」

「啊……？」

他笑着重复道，我说，不用谢。

*

返程时才得知东京的天气并不好，航班不能降落，在八千米之上的高空徘徊许久，真纪趴在小窗边看外面的云，觉得它们看起来味道不错。

「最好看的还是神奈川的天，」她隔着玻璃小声嘟囔，话里有个小姑娘正叉着腰冲那些云絮瞎嚷嚷，仿佛是挑衅，「衬得云彩雪白雪白的，就在你头顶上，近得像伸手就能抓到一样。它们那么厚，一朵一朵的，像是藏着沉甸甸的念想——东京的云太平，怎么看都像是棉花絮。」

不二任凭她乱七八糟地感喟，相机就捧在手里，被真纪借过去玩。

他说这是用胶卷的，你没法看照片。

她抿抿嘴角说，可你总是拍我，我怎么着也要检查一下。

「回去以后我把照片冲出来，给你一份吧。」

「我说，」她戳戳他的胳膊，笑得格外灿烂，那种多少形容词都无法修饰的明媚，倒映在小小的窗玻璃上，「要不要我们签个合同吧？这样我就可以一直当你的模特了，你甩都甩不掉的那种。到时候——」

手机响了一声，真纪低头看向屏幕的那个瞬间，笑容停在嘴角，然后悄然隐没。

与此同时，飞机上所有刷着推特的学生们，都收到了一条相同的提示。

她的手机啪地摔在地上，屏幕朝上像是翻出的白眼，上面亮着一张配图。然后振动几下，黑屏了。

然而她却记住了那张图片，没有口罩，左脸颊上扭曲出猩红的伤疤。

就是她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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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纪又要搞事情了……………………

第20章 [20]谁悲失路之人

她早已不记得自己是否在回程地飞机上睡了一觉。只知道那是一趟极不安稳的旅程。东京的天气不适合降落，盛夏的雷雨调兵谴将在脚底交锋，连带着她的梦也混沌不堪，像是风雨飘摇里一叶孤舟，晃来晃去的。

她和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生厮打在一起，咆哮着争抢同一部手机。声音太尖利，忏悔和咒骂搅合在一起，完全听不清。只记得对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刀子，扬起胳膊就冲着她的左脸扎了下去，真纪忙着躲避，一个耳光挥空了，忽然就醒过来。

梦境随着意识清醒而急速退潮，但那种怒意，泼天的怒意，却迟迟不肯散去，气得她手都在抖。还有恐惧。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后背已经湿了大半，刘海一缕一缕地黏在额头上。

真纪下意识笑了一下，觉得自己现在大概挺狼狈的。

身上不知何时盖上了毯子，可鸡皮疙瘩仍然起了一身。真纪打了个喷嚏，把空调开得小了一些，靠在窗玻璃上看着自己模糊的影子。窗外是睡眼惺忪的云，她的镜像悬浮在高空中，捂着自己剧烈跳动的心口，恍惚间又瞧见了之前在手机上看到的脸，忽然觉得前方的路再一次被厚厚的雾气掩埋起来。

「真难看啊。」她轻轻哼了一句，不知道在说什么。

世界也在云下，面目模糊，忽隐忽现。无尽山川，河流，积木般的城市，一掠而过。

不二在身侧看书，真纪叹了一口气，翻出手机，打开推特。

她的名字在好友热搜榜上挂着，不出意料的话，还会接着挂个几十天。

那个刚注册的新号指名道姓要挖她的过去。第一天，他亮出了当年她重伤后的照片，她在镜头下无处可逃，半张脸痛苦地皱在一起，紫色的水泡，蔓延的伤疤，像一条条蠕动的虫豸。

一开始她还只当这是恶作剧，捡起摔在地上的手机，却发现他圈了一群青学的学生，评论像是怕她没有注意到似的，垒了一层楼又一层楼，摇摇欲坠。

真纪死盯着屏幕，胳膊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关节泛白，死死扣着手机。

「怎么了？」不二问她。

她真的很难过，害怕到忍不住扑进他怀中好好哭一场。

然而终于还是忍住了。

真纪吸了吸鼻子，将手机反扣在腿上，神色如常地抬头：「你觉得现在最糟糕的事情是什么？」

打量了她几秒钟后，不二坐回位置上，把玩着真纪送给他的礼物，一条仙人掌图案的护腕。

「空难吗？」

她忽然松了一口气。

「恩，空难。」低头自言自语着，她长按下关机键，手机扔进包里，「至少这架飞机没有从中间断开，这么说来，我大概还是幸运的吧。」

十一个小时的行程终于画上句号，凌晨一点，她安全到家。

拖着行李箱站在楼梯道里，仰头敲了三下门，就听到姐姐细碎的脚步声。名夏开了门，第一句话就是你饿不饿呀，她摇摇头，跑到客厅里打开箱子，把礼物一件件拿出来后就打算去洗澡，抱着衣服走向浴室，却发现名夏一直没离开，就站在走廊里看着她。

她姐姐穿着睡衣，刘海在头顶扎了一个小辫子，逆光而立，脸上没什么表情。

「好玩吗？」

她扯了扯嘴角，尝试着勾出花崎那种浅淡的笑意：「好玩。」

名夏盯住她看了很久，目光不轻不重，抚过她的脸颊，让她头皮发麻，脑袋里嗡嗡地响。

「学校说三天后拿成绩单，」她抿了一下嘴角，「你想去吗？」

当三天后真纪走进校门时，才明白姐姐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

故意解开制服领口的男生和捂嘴笑得格外文气的女生，看到她时，纷纷别过头去；前一秒还谈笑风生的小团体，在她经过时，一下子集体噤声，半天才远远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小野趴在位子上玩手机，真纪一进来，她像是上紧了发条，腰杆马上挺得笔直。

真纪努力放轻脚步，可她的目光依然黏在她身上，如影随行。

她终于无奈回头，说了声早。

「早。」小野看见四下无人，才闷闷地应了一声。

她瞅了瞅旁边，见没人注意，才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朝她晃了晃手机：「这上面说的……都是真的？」

什么真的？她皱眉。

小野再次发出一声恨铁不成钢的叹息，依稀可辨当年江湖百晓生的模样：「那个账号发的推特啊，你是不是不知道？你和外界失联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