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分守己当昏君(18)

作者:顾四木 阅读记录

“而夫死,女子从死于地下方为烈,若能久于夫家侍奉翁姑(公婆),也可勉强算是贞,但若是如郕王所言,夫死后,妇人们各自归家若无其事过活,岂非毫无妇德全无纲常!”*

姜离:坏了,早知道早上不吃饭了,这会子恶心想吐还怪难受的。

而言官御史会跳出来阻拦,朱祁钰也有准备,他很认真引经据典回复道:“圣人有言,生死乃天地之理。汉之文帝也曾说过,厚葬重服,实在是伤生破业……”

姜离看着昨夜显然做了功课的朱祁钰,心道:这孩子也太实诚了。

要知道朱祁钰从小虽也有名师教导,但作为养尊处优的皇子,其掉书袋的本事,哪里能比过从科举卷死卷生走出来的朝臣,何况是身经百战倚马千言的言官。

于是难免被言官带跑——

果然,才辩了几句,御史就开始了挖坑:“前朝元,都有‘丈夫死国,妇人死夫,义也’之道,难道我大明礼法理学还不如外夷?”

朱祁钰蹙眉回道:“资治通鉴有言:‘人生各以时行耳。’”*

他说这话本意是时移世易,何必拿大明去与元朝相比。

然而御史多半都是抬杠上瘾,专门会捉人痛脚的存在,立刻抓住朱祁钰话中的歧义道:“那郕王殿下之意,竟是祖宗礼法已然‘不合时宜’了?”

朱祁钰气到了:怎么平白诬陷人!这可是连亲王也担不起的罪名!

姜离眼见郕王气的像是松果被人无耻偷走,却又没有证据甚至被人倒打一耙的愤怒松鼠。

朝上能看出郕王怼不过言官群体的,何止姜离一人。

兵部尚书位列二品,站位很靠前,于谦自然将一切尽收眼底。

思及昨日郕王来见他之事,执笏板准备出列。

*

时间倒转一点。

昨日朱祁钰回到宗人府就开始冥思苦想写奏疏。

他写完后心里也不踏实,出门寻找外援去了——

寻外援之旅很方便,因大明的京中官署基本都集中在承天门(即现□□)外。朱祁钰从宗人府出门,对面就是吏部礼部,旁边就是兵部,都是走几步就到了的距离。

按说这种事该去问礼部,但这种皇帝单独交代的密事,朱祁钰还是选了更信任更熟悉的人,直奔在内府十库事上与他合作过的兵部于尚书。

于谦听过后道:“此盛德事。”很快明白了郕王的顾虑,表态道:“若有言官以祖制相挟,臣必为言之。”

朱祁钰安心许多,又请于尚书不必立刻出来帮他:毕竟是皇室祖制,且于大人又不是礼部官员,过后很可能被御史记小账参奏逾职。

况且昨日的朱祁钰还是比较有信心的:他这相当于是开卷考啊,提前得到了题目,应该能辩过御史吧。

结果今日就被御史挖了坑。

于谦听得出这句话刁钻难答。

然而,就在于尚书笏板已经抬高了一半时,忽然听到龙椅上的皇帝笑出了声。

只是,这笑声绝非愉悦,细究起来,倒是有几分……瘆人。

**

姜离扫了几眼6688帮她整理的‘驳斥殉葬’的典籍论据,最小化了视线里的电子屏。

“谢谢,但我没打算当庭开辩。”

都做皇帝了,何况还是昏君,为什么要讲理?

以理服人这件事对她来说,就像是有金子在手,饿了后却不用金子去买粮食,而是用金子打了一把锄头,现开始从头种地一样多此一举。

*

“你。对,就是你。”方才说话的御史,见皇帝不知从哪摸了个铜杵出来,指了指自己,示意他往前走。

旁人也罢了,于谦和朱祁钰同时一怔,怎么觉得这一幕这么熟悉……

朱祁钰立刻担忧起来:皇兄啊,可不能当庭砸御史!若是打了言官会被雪花一样的奏疏淹没的!

姜离还真没准备用杵砸人。

她这纯粹是二十一天养成一个习惯,天天敲钟敲的,今日走之前顺手就把杵就揣在袖子里带来了。现在发现用来敲敲龙椅(反正都是金),点点人还挺好用的。

被皇帝点名的张御史有点懵,尤其是皇帝还让他站到最前面去,边问他科举出身做官履历,边认真打量他。

方才我宏论礼法入了陛下的眼?我要飞黄腾达了?

张御史内心朦胧的喜悦才升起,就听皇帝说:“宣德四年中举,长的也人模人样——堪配伺候先帝。”

原本在郕王和御史庭辩过程中,一直在吃瓜的文武百官,通通一窒。

伺候谁?

皇帝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语调,安排道:“方才你道‘丈夫死国,妇人死夫’,如今先帝诸位娘娘已经追随去了地下,你也别闲着,这就去好好伺候先帝吧。”

御史脸色瞬间煞白:方才还在做梦飞黄腾达,现在发现自己好像要飞往西天。

丈夫死国可不是这个意思啊!皇帝也不能曲解圣人言论吧!况且他堂堂男儿怎么能殉葬,他还有大好前程要为国奋斗呢!

“陛下……”

‘最终解释权归朕所有’的姜离敲敲龙椅打断张御史,安慰道:“放心,朕也会给你升一级官职,赐个谥号的。”

朝臣们集体懵掉。

御前的锦衣卫可不懵,早得到过吩咐,今日要皇帝指哪儿打哪儿,见棒槌一指就上前就拖着张御史往殿外走。

北镇抚司诏狱了解下?

“陛下恕罪!”先开口的不是徘徊在死亡边缘吓傻了的张御史,而是都察院新任一把手邝埜——正因为这个职位,担负着领导责任邝大人不得不出面求情,言官不兴杀啊陛下。

然后,他就收到皇帝一个笑容。

邝埜从这笑容中读出了‘咦,邝卿也想念先帝了吗’的意味。

微微战栗下,邝埜的话就转了个弯,从求情变成了请罪:痛陈张御史言辞不当,竟然还冲撞了郕王。

就在邝埜准备求皇帝饶人一命,张御史下回一定不敢再犯之前,就听皇帝用一种朕真是宽容大度的语气道:“无妨,下辈子注意点就是了。”

邝埜当场噎住:不中用了。

在朝堂呆了数十年的他已经看明白:旁人求情是无用了,陛下明摆着要这位言官,要不认罪要不认死。不知为何,陛下对于废除殉葬事这样坚决,似乎是谁挡谁死。

于是邝埜立刻抽身退步,嗐,到时候给他请个好点的谥号算了。

张御史被拖行出去的事越来越真实,方才还发过言的御史们都脸色又青又白。

姜离淡然看着反对的言官:这世上,脖子够硬跟命够硬,总不能两全其美。

既然这么喜欢看旁人去死,那自己也感受一下便是了。

即将被拖出殿的张御史,从未觉得死亡如此切身。他原以为自己是个甘愿文死谏的人,然而,被锦衣卫铁钳似的手像拖死羊一样往外拖,火辣辣的疼痛和恐惧忽然就击垮了他——

“陛下!臣有罪,止妃嫔殉葬乃盛德事!”

此话一出,其余言官也纷纷被惊醒似的伏拜求饶。

原来,你们也知道死掉很可怕啊。

见张御史改口认怂,锦衣卫的手停了停,不过见御座上的皇帝依旧漠然,他们也就继续开始拖人——甭管死罪免不免,陛下生气了活罪总要受的啊,先去诏狱里蹲着吧。

顺手还把人嘴堵上了,咆哮朝堂可要罪加一等,他们这完全是好心。

随着张御史被手动禁言,朝堂一片死寂。

其实姜离是想过的,也从史书里看到了很多明朝言官悍不畏死的案例,她做过预案:如果大批官员非要死谏怎么办?

出生在红旗下春风里,她从没亲眼见过人被剥夺生命,也很不愿意人死。

但如果这些人非要为了让女子继续殉葬而死谏,那,只要他们舍得死,她绝对舍得埋。

只是居然没有出现这种死骨头,姜离也有点意外:不是说大明御史都不怕打不怕死,在朱元璋跟朱棣这两位杀神皇帝跟前都不怂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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