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分守己当昏君(51)
以至于朱祁钰听住了,手里捧着燕窝盏,手上却忘记了舀起来喝。
于谦的语气也不似在朝上决断军务那般雷厉风行,而是甚为温和:“朝上事总是如此,像是一张永远也补不完的渔网。臣等皆眼见:殿下这些日子夙夜不怠,实是辛苦了。”
他自赐座上起身郑重行礼:“但臣请求殿下不辞辛苦,代政一日便为这大明天下持之以恒一日。”
朱祁钰怔了怔,心底倏尔漫上来几分被人理解辛苦的感动和委屈:原来他每天把自己逼得很紧,很努力撑出一个能靠得住的代政亲王形象的辛苦——还是有人能明白的。
而且在绕着弯安慰于他。知他辛,但实盼望他,请求他心意如初。
为这天下众生,苦者甚多。
兴安在外轻声叩门,是光禄寺的菜肴送到了。
‘笃笃’声打破了殿内的安静。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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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布膳的宦官将碗碟一一摆开,朱祁钰都有些惊讶于云泥之别。
看,这果然是能干好的嘛。
这才是端上去不会被外夷笑话的水平。
朱祁钰笑道:“那中午于尚书也要多用些——下晌还有六部和内阁议事呢。”
这是朱祁钰少有的,主动地提起接下来的政事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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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所以说要做好一件事,真的太难了。”
在这一日午膳,不光朱祁钰与于谦,姜离和高朝溪恰也在说光禄寺的后续事。
想想就头疼到放弃——因姜离也很清楚:“这次整治光禄寺,也不过只是一时治标罢了。”
就像是一次疯狂的打药除草,现在是野草暂时被毒药杀的看似无了。
但只要肥沃的土壤在这里(光禄寺职责不变就永远是肥差),野草就总会嗖嗖长。
姜离真心把她的用户名兼座右铭跟高朝溪分享:任何困难都能将我打倒。
其实甚至不用困难自己出手的,她只需要看一看这巨大的困难,绝对就自觉自愿躺倒了。
杂草她放过火了,但接下来细心耕作这块土地,种下粮食,有恒心毅力长年累月除草除虫的一系列事情……还是交给未来的景泰帝君臣最合适!
说到底,她最开始瞄上光禄寺的缘故,只不过是为了吃的好点,所有人都吃的好点。
说起吃的——
“中秋节快要到了啊。”
进了八月,宫里就有了过中秋的气氛。花房开始送各色菊花,而御前作也送了各色灯样来请皇帝挑选,以备八月十五赏月夜。
更不必提现在的光禄寺,更是牟足了劲要表现,现在就开始呈备各种月饼请皇帝御览。
姜离老实不客气地提出了很多口味让他们试做,都是些后世月饼里那些稀奇古怪的馅料。
准备到时候请大明的朝臣们品尝,这就是——要相信后人的智慧啊。
姜离是想起月饼,提起中秋。
而听到中秋,高朝溪则想起另外一事,不由侧首对陛下笑了笑。
中秋可是三大节之一,还是个讲究团圆美满的佳节。
于是便有朝臣借节日,想请皇帝管一管金濂。让他收了神通且过个节吧!
对于朝臣提出的‘佳节将至,法理外亦有人情,事当从宜’的建议,皇帝非常赞同:“有道理,这可是团圆节。该下去的人,是该早点下去跟祖宗们团聚,总不能不上不下地吊着人家啊!”
朝臣们:……陛下您听听这是什么阎王转世的发言。
于是御史们也不上书了,免得给人求情求的,提前求走了。
高朝溪翻过手里的下一页账目,是金濂昨日才送来的。
这账目做的真是细致,她如此感慨着,又道:“今岁中秋节官员间走礼,只怕金侍郎要大受冷落了。”
“陛下要不要额外赏他点什么?”
姜离回神:嗯,何止是大受冷落,估计金濂都快成为公敌了。
那么……
她对高朝溪发问:“你知道比废物利用更节俭的是什么吗?”
高朝溪:?
姜离笑道:“是废物的二次利用。”
*
中秋前夕,一直被关押在东厂受刑的王振,忽得皇帝宣召往安宁宫面圣。
第33章 王振苦旅
中秋将至。
得知王振往安宁宫去面圣,群臣的心中,其实有点诡异的第二只鞋子终于落地的心理。
果然。
皇帝眼盲的时候,还会迁怒恼火王振,然而这会子,果是快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只怕又想起王振的好处来。
尤其是经过光禄寺一事,大概觉得还是王振伺候的好吧。
说起光禄寺,虽说金濂整饬光禄寺,是伤了不少大臣的颜面,伤了许多人家的财路。
但……对比王振,金濂简直就是个可人儿。
起码没罪的人他是不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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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
金英收到这个消息后,还是先照例先去郑重跪拜了岳爷爷,请保佑他今日去面圣所行一切顺利。
然后才往一间看守极为严密的牢房,亲自要提王振去见皇帝。
心道:好在没让他死了。
王振的爪牙死的差不多了:诸如马顺,由三司审讯明白罪名,报上去论罪当抄家凌迟,皇帝毫不在意,由着司礼监批红。
唯一多问了一句的,倒是马顺的家产有没有进赃罚库。
朕的钱别少。
但是王振,皇帝没亲口下令可以杀之前,无论他们审出什么罪名,都是不敢真的要了他的命的。
甚至……不敢主动在皇帝跟前提起王振。
就是怕皇帝再次心软,想起他的王先生来。
但这一天还是来了。
“你不必寻死觅活了,陛下要见你了。”金英站在牢笼外,打量着王振——胳膊腿都在,无论是乍一看还是仔细看,都是个全乎人。
金英才不会给他留下什么显而易见的残缺,免得陛下怪罪。
但东厂的刑罚,走的从来不是简单粗暴剁手剁腿流。
只看王振灰白的如同身后墙一样的脸色,呆滞涣散的延伸,就知道这些日子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所以金英才说他寻死觅活。
只是在金英的想法里,王振有过想要自尽的举动,都是为了闹个大事,让皇帝心疼见他。
但其实,王振当时是真的想死——
马顺的凌迟行刑,他是亲眼看着的。
是金英给他‘请’到刑场上去。那一日,刑场围观者众,从百官到京畿百姓,许多人不惜告假也要来亲眼看着。
其中站在最前头的,就有捧着父亲刘球牌位的刘钺。
他等这一天等的近乎绝望,终于到来的时候,简直是一眼都不舍得错过。
刑部的监刑官也很体谅他,虽然刘钺还没有官位,但依旧让他上刑台来,给了个最佳的观刑位。
而王振……也拥有一个视角绝佳的位置。
他紧紧闭着眼:倒不是因为马顺追随多年,所以他不舍。而是他心惊胆颤,实在忍不住代入马顺现在的处境。
因是待罪之身,王振是穿着囚衣跪在那里。旁边诸多人愤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似乎在说下个就是你,耳畔回荡的则是马顺的惨叫。这声音极陌生,与过去在他身边讨好的声音大不相同。
是了,人惨叫的时候,声音总是不同的……
他明明听过的不是吗?之前许多弹劾他的朝臣在锦衣卫受私刑的时候,他闲暇时候也会去看一看他们的狼狈惨状。
忽然有手臂搭在他肩膀上,王振当时就像苗条似的软了下去。
那人又把他提溜起来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