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方(15)

作者:庭和 阅读记录

原来赖久看她起身便知道不妥,还来不及出声提醒便看到她身子歪倒,情急之下大步抢上前去,正好接住险些摔倒在地的茜。

赖久小心地半跪了下来,将茜扶坐回原处,这才皱眉道:“神子殿下,您昏迷了四五个时辰才刚刚醒来,请不要贸然起身才是。”

茜却完全没在意他在说什么,只伸手抓着他的衣襟,眉头紧锁地看向他,“你……怎么会受伤?”

赖久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习惯性地低下了头,却正对上她担忧关切的眼神,平日里清澈灵动的双眸此刻却雾蒙蒙地一片,分明地映着不容错认的……他的身影……

半晌他才低低答道:“伤……已经好了……真的……”

梨洛看着眼前这一幕,脸色变幻不定,半晌,才似乎在心中下了什么决定,悄悄地退出了寝殿。

渡廊的尽头远远可见两人并肩而行。

行在左侧一人宽袍广袖,衣带当风,一袭月白狩衣被夜风吹得上下纷飞,意态极致潇洒,正是官居正五品下,时任左近卫少将的橘友雅。

右侧那人意态安详徐徐而行,举手投足间风骨清峻,气韵逸脱,大有林下君子之风,却是入朝时日未久,便已坐到了治部少丞位置的藤原鹰通。

梨洛她本是灵体,浮在空中行动甚是迅捷,转瞬便已到了两人身后,略略迟疑,终是轻声唤道:“少丞大人……”

鹰通愕然转身,却见身着樱袭的清丽少女双手扶地,向着自己这方深深地低下了头。

他身侧的友雅也已应声停下了脚步,看向梨洛的眼神越发地晦暗难明,脸上常挂着的温和笑容早已不知了去向。

“请您……尽力扶助神子殿下,拜托了!”少女如樱花般柔润绯红的双唇间轻轻吐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话语。

鹰通微锁眉头看向梨洛,身为八叶,辅佐神子殿下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即便身为需要被尊重爱护的女性,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也还是非常地失礼。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无法生气,是少女的语气太过真挚的关系吗,还是因为……她那带着某种不明意味的视线,从刚才开始,便仿若有实质一般,微妙地自自己的脸颊擦过,落在了身侧的某处……

第12章 友雅番外 :免教生死作相思

【友雅的故事】

“人生……就如同这淡雪啊……”

夹杂着某种微妙情绪的喟叹,自友雅的唇间轻吐而出,修长的手指间轻轻晃动着浅底的素陶酒杯,杯中荡起的小小涟漪映着亭外的月色雪光,投在他深邃的眸子中,折射出无边无际的寒冷。

鹰通提起长长的黄铜火箸,拨了拨面前的火盆,看原本厚厚的白色炭灰之下,彤红的暖意星星点点地燃了上来。这才拿起身侧的酒杯,轻呷了一口。

只听友雅继续道:“我曾经有一个朋友……”

一个朋友?鹰通挑了挑眉,却没有说话。

“他年轻的时候曾经狂热地爱过一名女子……”友雅微微仰脸,看向空中静静落下的雪粒,在漆黑的夜空中有着一种虚幻的美丽,虚幻得……像……一样……

“……并且自以为对方也同样地爱着他。后来,这女子被选为斋宫……”

“哦?”鹰通有些讶异。

斋宫历来均是由未婚皇女担任,在天皇更替,或是斋宫父母亡故,或是斋宫自身有过失的情形下才可更替。

现任斋宫便是先帝的二皇女,乃已故的弘徽殿皇后所生,在今上登基之时赴任伊势,至今已有十年。

友雅晃了晃酒杯,将它送到嘴边,慢慢地啜饮着,视线却仿佛穿过夜空,落到了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半晌,才缓缓开口继续道:

“他们便约定了要私奔,我……那朋友当夜到了野宫外的竹林,却只看到那女子带了一群太宰府的人等在那里……”

“……然后呢?”

“然后,我……那朋友便被她斥为妄人,当场命人将他捆至太宰府,杖责了三十。”

只杖责了三十吗?对太宰府而言实在是过于轻了啊……鹰通看着友雅平静如水的面容,将想法谨慎地藏在了心中,“后来你……那朋友怎样了呢……”

友雅微微一笑,“后来他便……好了……”。这“好了”二字竟说得是苍茫无比……

鹰通取过一侧的酒瓶,左手托底,右手轻扶瓶颈,为友雅满上酒,随后又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注满,才持杯看向友雅。

“且赏雪……”

友雅浅笑着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

雪……似乎越来越大了。

【斋宫的秘密】

轻雪簌簌地落在青竹的屋顶上,在这静夜之中听起来尤其的幽远飘渺。

世人皆道斋宫爱竹成癖,无论屋舍车舆,还是用具器玩,皆用竹制,且指定需京都嵯峨原野出产,若是取自野宫之侧便更佳。

于是,野宫外原本一望无际的竹林被伐得所剩无几。

在侍女的回报中听闻这一消息的时候,我笑得有如神佛,庄严而慈悲。

于是,在场的人一起虔敬地向我伏地行礼,诚惶诚恐地退了出去。

当年风调雨顺举国丰收,无数人赶来伊势拜谒。

于是,再无人记得那片竹林,除了我。

世人皆不知,我从无竹癖。

我只是要毁了它。

我曾在那竹林中说过一句话:“将这妄人捆送太宰府,杖责……三十。”

太宰府杖责之刑向来有定数,受二百杖必死,受七十杖必残,受三十杖虽痛彻心扉,却只需调养数月。

他受杖刑那日我在竹林中坐了一日,哭了十二个时辰,以竹枝杖了自己三百。

奶妈上药的时候抱着我哭得死去活来,我却从此再也流不出半滴眼泪。

我猜,皇兄大约知道些内情,是以离京那日他执着我的手,神情恳切地问还有何心愿,我想了一想便说:“有生之年,永不返京。”

便以我注定孤寂的这生,换这数十年间皇室女子的自由吧。

皇兄应下了,随后期期艾艾地同我说道那人他自会照应,我无需担心。

母后在日对皇兄亏欠良多,我和永泉却自幼与他亲厚,他说会照应便是必定会照应,我半点也不担心。

到了伊势,入主了斋宫,便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净身、斋戒、祈福、主祭……

日子就这么平静如水地过了下去。

偶尔,只是偶尔——会在侍女红着脸的私语中会听到他的名字:他自式部调入了左近卫府,他官职升至了少将,他在宫中歌会上技压四座,他……纵情声色……

我微笑着,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

那样庄严而慈悲,如神佛般的笑容,我练习了十年。

时光荏苒,十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奶妈却已老得连路也走不动了,我时常去看她,她时常嚅动着苍老干枯的嘴唇,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却总究没有开口。

其实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其实我早在十年前便知道了。

那夜是她通知了太宰府的人。

那夜若不是她通知了太宰府的人,在竹林外等着的检非违厅的人便会动手捕人了。

律令有云:

“引诱斋宫者,送太宰府杖刑。”

“引动斋宫者,检非违厅监其切腹,斋宫幽禁终身。”

天地苍茫一片,不知自何方传来虚无缥缈的女子歌声。

侧耳倾听许久才隐约听清了两句:“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我立在青竹的屋檐下,仰起脸微笑着,不需要庄严而慈悲,不需要如神佛一般。

斋宫本就是如同幽禁终身一般的苦行,做不得数。

但是,他还活着。

这就够了。

雪……似乎越来越大了。

【史官的记载】

新帝践祚,神前卜定先帝弘徽殿皇后所出二皇女任伊势斋宫,受封爱子内亲王,时年十七。

旋赴嵯峨原野之野宫斋戒净身,期间凡鬼怪异物近身则灭,不嗔不喜不怒不哀,足见其心虔敬,其志坚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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