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会是什么神？

丘比特犹豫着。

只是分出来一点儿，看看她神力的方向，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它很虚弱，需要很多食物。

他轻轻地动了动食指，指尖凝聚的神力，一点儿新鲜的力量，吸引了一小块白光，顺着“诱饵”落进了宽大的掌心。

一些快速闪过的画面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这是……

记忆的残片。

“嗯？”

丘比特疑惑了。

普绪克难道不是新的神明，而是一位被分肢的旧神？

他听过许多，从赫尔墨斯嘴里传出，裹着血色的与旧神相关的故事。

只有沉眠的旧神再次苏醒的时候，他们所谓的新一次“诞生”，才会带着记忆的碎片。

旧神永生，不死不灭。

无法被打入冥府，无法放逐于深海。

唯有将祂们的力量分割，权柄被新神所掌握，所取代，在这个过程中，才会被信徒渐渐遗忘，而失去信徒，也就失去信奉，意味着失去力量。

旧神的碎片，或可以被称之为是被抛弃的，无用的残渣，在漫长的岁月里流荡，直到遇见渺茫的一个契机，才能再次成型。

仅仅只是短短一个残片。

将丘比特震撼。

那是一位永生的旧神无疑。

未曾转身，不见祂的容貌，可流露出神性的美，却叫他眼瞳震颤。

祂出现，赤足踏过的地方，大地与天空失去分割的交界，白昼蕴着无穷炽热耀眼的光，吞下如血一般鲜红的黑夜。

祂抚摸过的一切，皆被纷杂如雪花的莹莹光点所融化，无数个缠绵呢喃的声音在祂的身后响起，近乎癫狂。

大地拒绝容纳这样的存在，于是祂生出一对轻盈的羽翅。

天空厌烦祂身后的追随者，最后折断那对虚幻的翅膀。

画面结束于一记厚重的叹息。

丘比特知道这个声音。

大地女神，盖亚。

「丘比特，拿起你的弓箭，不要忘记你是从我的两腿之间诞生，不要忘记，我是给予你力量的母亲。」

「她也许在思考如何将你吞入肚腹之中呢，丘比特。」

「你和她，是命中注定。」

维纳斯毫无母性的胁迫，赫尔墨斯看似不在意的透露，阿波罗模棱两可的预言。

在这一刻。

所有杂乱的丝线绞缠在一起，几乎要拧成一束，直指某个模糊真相。

一股催促让他攥紧了那块碎片，掀动翅膀飞出了窗外。

盖亚。

-

他飞往大地的肚脐，可德尔斐神庙如今已不再是盖亚的祭庙，他寻到了大地的裂隙，这里是唯一一条通往深处的道路。

岩浆与冥河不过厚土之隔，若是盖亚拒绝他的到访。

他可能跌进滚烫翻涌的岩浆，即使不会有事，但粘稠的熔岩足以融化翅膀让它们黏连在一起，变得笨重极了。

或者可能落进挤满死灵，充斥脏污，遍布哀嚎的冥河，会让他的翅膀无法飞起来，摆渡人卡戎耷拉着一张死脸，吝啬于让任何地面的神明在他的破皮船上稍稍落脚……那很麻烦。

忐忑让丘比特犹豫。

可若不得到真相，普绪克神格凝成之时，一切尘埃落定。

再也无法蒙混过宙斯的眼睛。

赫尔墨斯，是唯一一个什么腌臜事都肯为那位众神之父所做的神。

被豢养的旧神残片，在生出新权之后将立刻剥离，所用的方式不是用残忍二字可以形容……敲碎所有支撑的骨头，从柔弱的脖颈撕开一个口子，削去盛着神力的皮肉，浇上融化的金子，铸成活着的神像，禁锢在奥林匹斯的深处。

以轻飘飘的口吻，讲述出来的故事已经足够血腥。

旧神不死，但不代表没有感觉。

普绪克，她那么怕痛……她会哭的。

丘比特闭眼，合起翅膀，毅然决然地落在裂隙的深处。

时间仿佛在大地的深处放缓下来，他一步一步地往里走去。

大地的心脏在轰鸣。

“你来了。”

女神庄重的声音在合上的裂隙里响起。

所有的神明，都是盖亚的孩子，丘比特不再忐忑，感到安心。

“我……”

他还没有表明来意。

攥在手里的那一小片白光已经先一步飘了出来。

它看起来十分喜悦，在岩石上滚动，在泥土上弹跳。

石头是盖亚的骨骼，泥土是盖亚的血肉，大地本身，即是这位女神。

在那团小小光芒触碰过的地方，过去那位神祇所留下的，这残片里包裹着的，被盖亚见证的记忆，一幕幕以它落点为中心，缓缓晕开。

在大地丰厚的神力里，祂的容貌却依旧模糊。

只在动作之间，望见闪烁的星群是祂的眼睛，轻盈的旋风是祂的衣裙，金色的翅膀掀动之间落下无数无光的混沌，踏过的脚印里留下祂蓬勃的力量，让所有生灵为之疯狂。

盖亚感叹。

那是名为创造本原，名为诞生的能力。

丘比特默默看着。

破碎的记忆直到那双被折断的翅膀，飘过连绵高耸的山川，流入无人的灰濛濛深海，岁月的变迁让新旧神祇的权柄变化数次，也没有回到它主人的身边。

而是落到了一位熟悉的女神手里。

纤细的手指一片片撕碎，维纳斯吞下了那神力不朽，晶莹的羽翅。

明明是清透如水晶的金色羽翅……神的翅膀，却在撕开的时候发出细弱的喀嚓声，流出殷红的鲜血。

甜蜜的嘴唇娇艳欲滴，洁白的牙齿小巧可爱。

被吞吃下的神力，为她蓬松浓密的散发熨上光泽，使她雪白的肢体愈发光滑柔润，鲜血顺着颈项，将肌肤晕染得艳丽无比。

维纳斯。

美如梦幻，那么不真实。

丘比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盖亚说。

她想要美，于是获得了美，与创造美的能力，她原就掌握着的，生育的力量被愈发催强，浓郁到凝聚成为欲。

但创造“诞生”所新生出来的欲，过于强大。

这位年轻的女神无法完全消化，苗条而丰满的体态鼓起圆弧的曲线，那片怎么也无法被完全消化的翅膀，在她的肚腹里生成崭新的权利，化为了一个新的生命。

随即，她分娩出一个，为了承载力量的幼神。

——爱神。

“……”

白光似乎是在地上打滚够了，又回到了丘比特的手中，盖亚的声音似乎带着歉疚。

她说：“你热爱所有的自由，纵容所有的创造，但我厌倦了天空无休止的所求，我的姊妹，我的兄弟，我怀念你，但我不后悔拒绝你。”

丘比特默然。

盖亚所叙旧的神，并不是他。

只有这么小小的一片神力，承载的记忆也不过是残片所衍生的寥寥几幕。

但他看见了那个小小的自己，金色的翅膀在日渐褪去……

丘比特从未怀疑过自己有什么不同。

但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让他游离于诸神之外，他任性，他顽劣，他轻飘无所依，直到在那一天，白色的鸽子落在他的肩头，一封言辞挑衅的信件飘了下来。

直到这一刻，他知道了。

那股促使着他打开莎草纸的欲望，是从何而来。

因为破碎的不完整，因为起源神力所缺失而造成的游离感，所有的因果在这一刻严丝合缝地契合上。

那支金箭……并不是什么意外。

在格诺斯的宫殿，在浓重的黑夜之中，唤醒普绪克的，也不是他落在房间的脚步声，而是源自那旧神残片的催促。

没有什么比渴望合而为一的神力更能影响他的力量。

丘比特眼底眸光微转，轻轻抬起手，让那团白光滑落。

他合起翅膀，躺在盖亚的怀抱里，照见莹莹的月空，在明亮如镜的月神眼睛里，看见自己此刻的模样。

一位年轻的少年。

爱神之力所给予的，特有的浪漫从头发丝到脚尖，剔透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