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传(50)

且说黛玉一早起来,正在洗漱,忽见秋纹忙忙地走来,又没什么事,只请了安便又匆匆离去,倒觉得诧异。又不好说什么,各自出了半日的神,无可排遣,因知宝玉性子浮躁,总没时间替王夫人抄经,不如自己得闲便替他准备些,免得到时着忙,又急出病来。遂命紫鹃将书案搁在窗边透亮处,洗笔磨墨,抄写一回,因见白驹过隙之喻,想到人们向来形容时光飞逝为“弹指”,而《僧祗》中又云:十二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不禁心中所感,遂草书一绝云:

韶华易逝不易留,

一念未伏一念休。

转瞬还翻十二念,

百回弹指几春秋。

题过,想到红颜易老,相思难筹,若论自己所受的委屈煎磨,那真是一日三秋,每一瞬每一念满满的都是烦愁,时间竟过得比什么都慢;若论桃红柳绿,花谢水流,却又觉岁月如风,转眼即逝。自己同宝玉从小儿一桌吃,一床睡,何等亲昵无私,而今却难得在一起说句体己话儿,就算好不容易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也有诸多的顾虑猜忌,总不能将心事明明白白地剖诉。况且,即便知道了宝玉的心意又如何,这些年中,他说死说活的疯话还少吗?然而老太太、太太不开口,舅舅、舅母不为自己做主,又能奈何?便只有看着这时光如水,飞流而下,而自己的身子,就一天天耗损下去,只怕终究逃不过“卿何薄命”四个字。想到此,不禁泪流满面,用绢子堵着嘴呜咽。

紫鹃出去喂了鸟进来,看黛玉好好写着字,却又哭泣起来,摸不着头脑,只得委婉劝道:“姑娘才好了两天,怎么又无故伤心?已经是先天寒弱,再不自己珍惜将养着些,可教人怎么样呢?就是大夫一天来三次,开的方儿能治病,也要姑娘自己平神静气,一心想好才行。”

黛玉叹道:“你哪里知道我的心思?”

紫鹃道:“虽然不知道,跟着姑娘这几年,也多少猜着些。其实姑娘又有什么不如意的?虽然亲生父母不在,可也并不至失依没傍的,且不说老太太固然疼爱异常,现有例子摆着,三位姑娘倒是嫡亲的孙女儿,也不过这样;宝玉跟咱们更是一条心,凡姑娘说的话,无不小心奉承,凡姑娘喜欢什么,也都是要一奉十的,如何还只管怄气?姑娘若惜福,就该仔细将养才是。”

正劝着,却见探春、惜春两个走来,进了门便哭。紫鹃讶道:“这一个还没劝好,又来了两个。只道我们姑娘爱哭,怎么三姑娘、四姑娘如今也都弄起这个光景来?”不住地拿眼睛向侍书、彩屏两个打量,侍书呜咽道:“孙家刚才来人报信,说咱们二小姐昨天无端失足,跌下楼来,至今昏迷不醒呢,两位太太如今已经吩咐琏二爷探看去了,只怕这会儿已经咽气了。”

探春听了,益发放声大哭,惜春也默默拭泪。黛玉吃了一惊,倒反收了泪,问道:“我们可能还见一面儿么?”

惜春道:“林姐姐可是伤心得傻了?怎么竟问出这样的话来。二姐姐既嫁了人,就生是孙家人,死是孙家鬼,弟兄们还可去奔丧吊唁,见最后一面;咱们是闺阁千金,岂有为这个到人家门上抛头露面的?所以我说,一个人生为女子,想要清清白白地过一世,除非出家做姑子,不然再难干净的。”

探春顿足恨道:“咱们贾家的女孩儿就被人这样白欺负了不成?依我的性子,就该到孙家大闹一场,再问他个虐死妻子之罪。就因为生为女儿,便这样任人摆布,一旦嫁了人,哪怕他是猪是狗是畜牲,也要忍气吞声。现在人要死了,忍到头儿了,难道朝廷会颁座贞节牌坊、容她上《列女传》不成?你们看着好了,贾家的这几个男人,再没一个有刚性的,到了孙家,看到那个害死自己姐妹的豺狼,还是会装出副彬彬有礼的样子,满口里讲仁义规矩,再不会为二姐说半句求公道的话。”说着又哭起来。

黛玉便也哭了,又咳起来,紫鹃忙过来拍着,探春不欲使她更加难过,站起来告辞欲去,黛玉忙问:“老太太同宝玉知道么?”

探春道:“二哥哥一早去北静王府祝寿去了,这会子自然还未得知;老太太那边,大家且瞒着,等琏二哥回来探准了是什么情形再说。这会子园里只有大太太、太太、大嫂子和琏二嫂子知道。我也打发了丫头去通知姨妈和宝姐姐,这会儿且去紫菱洲看看邢姑娘,权当替二姐姐再看一眼她住的地方儿吧。”说到末一句,复哽咽起来。

黛玉便命紫鹃拿衣裳来,也要同去。紫鹃欲劝又不好劝的,口里虽答应着,眼睛只看着探春。探春情知其意,便劝道:“今儿有些起风,你身子又不好,别到处走了。免得伤心,又咳起来。”黛玉道:“诚如你们说的,我们虽不能再见二姐姐一面,往紫菱洲走一走,看看她从前住的地方,也就好比又在一处了。”说着又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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