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传(67)

且说林黛玉一生心事,思兹念兹,疑兹信兹,无非“宝玉”二字。如今忽听得晴天霹雳,大势已去,万千念头俱化飞灰,只觉万事无可留恋,眼怔怔地送贾母去了,因回身向紫鹃笑道:“这可好了,再不用悬心了。”说罢向帐内躺下,将手绢蒙着脸,一语不发。众婆子丫头都上前道喜,黛玉一动不动,也不理会。

紫鹃和雪雁两个面面相觑,心内俱各惊疑不定,又不敢劝,且遣去众人,坐在一旁发呆。半晌,看黛玉不见动静,并不知她心内做何打算。紫鹃刚才听了贾母与王夫人三言两语,说黛玉婚事,又夹着宝玉的姻缘,且说什么“宝玉回不来了”,听得云山雾罩,十分不明,便想着去怡红院找袭人等打听。遂向雪雁耳语了几句,要她好生看着姑娘,自己抽身往怡红院来。

雪雁拿起绷子绣几针,又回头看看黛玉,见一点声息也无,只当睡了,却见那用来蒙面的绢子洇湿,并那枕巾也湿了好大一截,才知姑娘又在流泪。她小孩儿家心实,见黛玉哭得这样,便也哭了,走来推着黛玉道:“姑娘,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便要哭,也敞敞快快的哭,千万别怄在心里,再怄出病来,弄坏了身子,可怎么好呢?”

黛玉这方拉开绢子,幽幽叹了一口气道:“这个身子,还要它做什么?”一语未了,呛咳起来,欠起半身欲吐。雪雁忙过来扶住,黛玉便一口一口,将早晨吃的药尽皆吐出,还只管干呕不止。

雪雁人小力薄,只觉抱持不住,一手揽住黛玉瘦肩,一手替她撩起散发,满口里乱嚷“紫鹃姐姐快来”。春纤与王嬷嬷在外面听见,忙都进来了,见黛玉这样,都吃惊叫道:“这是怎的了?刚才还好好的,转眼不见,病成这样?”雪雁哭着,哪里回答得出。

那黛玉力竭声嘶,呕心沥胆,直吐了有小半个时辰,方渐渐止住,已经气微力尽,紧闭了眼,任雪雁哭泣呼叫,揩面抹脸,便连睁一下眼回一声话的力气也无。王嬷嬷看看不好,忙叫人去回凤姐。

恰便有太医来替贾母复诊,刚把完脉出来与贾琏说话,贾琏顺势又请他往潇湘馆来。一时诊过,因道“气郁伤肝,肝气横逆,势必克脾犯胃,致气血受阻,胃失和降而呕吐。又因禀赋不足,后天失调,或饥饱失常,劳倦过度,以及久病正虚不复等,均为引至脾胃虚弱之根源。如今胃痛只是表征,理肝顺脾才是根本”,遂开了药方,又问日常饮食,紫鹃隔帘子答应了,便又嘱道:“吃的倒也罢了,茶须少饮,蜂蜜倒是相宜的,隔水蒸熟了,每于食前空腹服下。不到一月,必定见效。”紫鹃用心记了。贾琏便送大夫出去,不提。

一时煎好了药送来,黛玉看也不看,随手打翻,仍将绢子蒙着脸,不语不动。紫鹃知劝慰无用,遂支出众人去,索性清心直肠,从实说道:“刚才我去怡红院里打听二爷回来不曾,袭人、麝月几个且抱着头哭呢。原来老太太也是不愿意让姑娘出阁的,无奈那府里三番四次地来人,还请了从前教过姑娘的贾先生做媒;偏偏宝玉前儿又错手砸了王爷送的那只鱼缸,弄得尽人皆知,老爷更不好拿话去回王爷,所以只得允了;宝玉听见老太太将姑娘许配他人,当即大哭大闹,便要上那府里找王爷理论,连头也撞破了,可见待姑娘心实,姑娘倒不可错疑了他,只当他存心要娶宝姑娘,其实哪里能听凭咱们呢?”说着也哭起来。

黛玉起初听到贾母说将她许给北府,顿时急怒攻心,并未思虑得清楚,一心打定主意,只要求死;如今听了紫鹃一番话,才有些明白过来,且将自怜自艾之心尽皆收起,反一心一计为宝玉操虑起来,揭去绢子问道:“如今他回来了没有?”

紫鹃道:“王府扣着宝玉,是为姑娘不肯答应婚事,所以如此;如今老太太既然赶着叫人应媒送帖去了,可知不出两天,必回来的。”

黛玉想到自己从此竟许与北静王为妃,与宝玉今生心事永难团圆,不禁长叹一声,两泪横流,只道:“罢了,罢了,等他回来再见上一面,死也罢了。”

紫鹃听着,心里只如油煎刀绞一般,哭道:“姑娘说什么生死?俗话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今咱们先换了宝玉回来,再想法儿慢慢拖着,实在拖不过,还有一个三十六计走为上。到时候姑娘只说让二爷陪着回南祭祖,人不知鬼不觉,一走了之,不信北静王府还能满天下悬红缉捕去。”

黛玉听了这话,脸上胀红,斥道:“休胡说,这也是女孩儿家混说得的?被人听见,要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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