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赖光的脸出现在屏幕里。

鬼切停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第一次注意到，那个时候的他，比现在要苍白憔悴。

他不能够更熟悉发布会的内容——星云在会上展示了第一支概念解说，通过图形和视频，解释了仿真人的原理、身体机能、基因缺陷，对于每一个细节，他都铭记于心，几乎不用看画面，也能准确地抢答下一句的发言。

没什么好看的，他想着，感到厌倦，正准备走开。

就在这时，宽阔的屏幕中，一个一闪而过的微小数字，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102。

他走回去，轻轻触碰电视的屏幕，把那个画面切回去，仔细地观察。

仿真人的脚踝处，用马克笔潦草地写着数字：

102，103，104。

鬼切一动不动地盯着它，想起了6377号后颈的深色油墨印记。

101并不在其中。

他突然回忆起一件事。

——那就是星云从未告诉大众，研究的成功前，铺垫了多少具失败的试验品。

他走回大厅，正预备出门时，什么东西砸了过来，啪地怼在了玻璃门上，往下淌着黄色的汁液——是鸡蛋，紧接着，又有更多的东西砸了过来，把光洁透亮的大门和台阶砸得脏糊糊一片。

鬼切吃了一惊，停住脚步，循声望去，在不远的地方，中心广场里，有十来个人举着旗子在抗议，拉着横幅，痛斥星云公司的罪恶、人类道德的败坏。

“他们已经来过很多回了。”那个年轻的黄毛工作人员又出现在鬼切身边，摇了摇头，“不用理会他们，待会，就会有警察把他们带走。”

鬼切从满地的蛋液和水果的黏汁中走过去，路过这些人的时候，有人试图拉住他，准备神情激昂地对他复读他们的宣传语。

而他只是漠然地看了一眼，转身离开。

注释①：来自《源氏物语》，十四章之《航标》，丰子恺译本。

第五章

天气温暖，他们刚从超市回来，抱着一堆的酒瓶子，开车回了源赖光家。

鬼切把那些酒从后车厢搬进屋子，那些肥胖的、瘦长的瓶瓶罐罐，咕嘟咕嘟地摇晃着，肚子里装着赤红或金黄的液体。

这时，源赖光突然问他：

“你待会还有事吗？”

“没有事。”鬼切回答，心想他简直是明知故问，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已命中注定，就算自己待会真的有什么事情，为了他，也一定会不假思索地推辞的。

“陪我出去走走吧。”源赖光说。

他和源赖光走在街上，阳光热烈，照得人身上微微出汗，鬼切发觉，此时的天空比任何时候都明朗，一片碧蓝；他猜测，可能是城市天气管理局调亮了天幕的明度等级，因为根据日历上的月份，春天马上就要来了。

其实他是错觉——天空并没有比平时更明亮，他会这样觉得，是因为他此刻雀跃的心情。

在地铁站源赖光提议去远一点的地方散散心，于是他们同其他人一样，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上了轻轨，往郊区驶去，坐过五六站路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位置坐了下来。

从玻璃窗中，鬼切可以看见，居民区正在变得愈来愈稀疏，场地愈来愈开阔，栽种在各处的植物，因为天气晴好的缘故，像涂了清漆般油亮。

源赖光碰碰鬼切的手，他吓了一跳。

“请不要这样。”鬼切低声地说。

“为什么？”

“被人看见了不好。”他警告道，车上还有其他人坐着，源赖光也许应当同他保持恰如其分的距离。

“你不喜欢？”源赖光问。

“那也不是。”他说，“只是……”

然而源赖光已经握住了他的手。

“那就没有关系了。“

他用轻快的语气说。

鬼切一时失神，直到列车靠站，一群背着书包、穿着校服的男孩叽叽喳喳地涌上来——所幸，他慌慌张张恢复原样的动作被高高的椅背挡住了，没有被察觉。

”我们该走了。“他说，为自己的鲁莽而感到羞愧。

源赖光一言不发，两人一起站起来，侧着身体，从拥挤的人流中走了出去。

一个男孩正面看见了源赖光的脸，呆了一下，迅速地转过头去，对着同伴们叫道：

“你们快看，是源赖光！”

人群立刻就因为这个名字躁动了起来。

但是两人已经下了车，车门关闭，又缓缓地启动了；鬼切回头望去，看见这群男孩已经扑到了窗玻璃边，一个叠一个地挤着，齐刷刷地看向这个方向，直到列车的速度加快，渐渐地远去。

“人气真高啊。”

他们走过一条画满鲜艳涂鸦的地底通道时，鬼切这样低声地说道，他的声音在潮湿阴暗的通道里嗡嗡地响，制造出微弱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