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翻译官(134)
客套一番,我们一起坐回桌前。
他继续吃他的饼,我则享用刚端上来的清粥煮蛋,边吃边聊。
言谈间,他的踏实务实更让人印象深刻。从钱谷税负、刑名治安到教化百姓,样样精通,一听就经常和老百姓打交道,而不是闲坐衙门的甩手掌柜,所以说起朝廷现行政策的不足头头是道。
比如人头税。
自秦朝之后一直到现在,中国历代王朝都按人头征税,一般从男子满十五岁开始征(在战争年代,或□□年代,起征点还会降低,历史上甚至有降到三岁的时候)。
一个家庭不管有没有地,有多少地,家里有几个男丁,就要交几份税。所以老百姓不敢生孩子,生了也不敢上户,为了躲避人口排查,就到处流窜,这些流民,成了各个地方的不安定因素。
为了改变这一状况,三年前,康熙皇帝颁布了一个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政策,以康熙五十一年的人口基数为标准,对以后新生人丁不再征税。
不过这项政策也有个前提:人口基数不能减少。
举个例子,一家原本有三个人交税,后来死了一个,只剩下两个交税是不行的。少的那个得补上,不管谁来承担,反正得补上。如果补不起,这家人还是会想尽办法逃离家乡,于是原本种的好好的地都荒废了。
天津人口本来就不多,大片土地都荒着。南来北往的商船带来无数财富,人有钱了就更不想种地了。
但朝廷重视农业,甚至想把天津打造成北京的大粮仓。作为一州最高长官,莫凡就得绞尽脑汁让老百姓回来种地。
为此他不惜增加关税,从商户身上扒层皮,补给农民。
效果是显而易见的,这三年新生人口增加了七八万,甚至比河南一个省都多,外地人也纷纷涌来落户垦荒。
荒地复耕面积远超朝廷下的任务,业绩很好看。
弊端也不小。商户们不肯吃亏,各自回家找主子靠山诉苦。这些主子们要么是士绅,要么是权贵,各有人脉。
现在朝中有人参劾他,外面有人刺杀他。听上去,和我的境况很相似。
第96章
不, 他和我可不一样。
他管理一州军政,手里有实权,而且背靠实力强大的津领帮, 谁敢跟他玩阴的,明里暗里两条路他都能把对方弄死。
“其实我也知道这个法子不是长久之计。以现在这个形势, 只怕粮仓还没建起来, 我这颗脑袋就要搬家了。”他轻描淡写得调侃了自己一句,端起碗舔净最后一滴咸糊糊。
接着把碗一搁,意气风发地问我:“听说葡国兵强马壮, 在西方算是鼎盛强国,大人自小在葡国长大, 可知他们是如何征农民的税?”
这可真问倒我了。
其实我在葡萄牙待的时间很短, 大部分时间都和神父或平民一起, 从未接触过政治家。征税这个冷门话题,我没有了解过。
“葡萄牙是航海国家,农耕经济不占主流。对大清来说, 他们的农业税不具参考价值。不过我曾稍微了解过英国的税收制度,或可为您提供参考。”
英国是政治经济学的发源地,学金融的, 对其经济发展史多少有点了解。
“从古至今, 英国只收过三次人头税, 一般都是因为战争临时加收。国家主要的收税进项是土地税和贸易税。土地税主要针对土地所有者, 也就是贵族们。土地不仅限于农耕用地,还包括建筑和工商业用地, 以及地上的房、仆、马车等, 细分品种很多。针对农业的税种几乎没有,有的话也非常低。”
我又和他说了些贸易税的好处, 希望他不要过分抑商重农,但后面他都没听进去。
只对土地税两眼放光:“这个法子好啊!如果咱们也像他们一样,不再问人要收成,转而问地要收成,谁有地谁交税,地多的多交,地少的少交,农民肯定愿意多生孩子多种地。地主为了交税,也不敢让地闲着,都得租出去!天下何愁无人垦荒!”
于国于民是好事,于地主来说,简直是灾难。原本和穷人交一样的税,甚至仗着士绅身份不必交税,这么一来,如果地租不出去,还成了负担。
沉默片刻,他怅然叹道:“秋大人,你是个敢想敢做的女中豪杰,要是我没有机会再向朝廷进言,请你将州县小官的遗愿带到京城,带给圣主!”
我脑中一激灵,“大早上,何必这么悲观!明君在上,难道莫大人不相信正义?”
他苦笑着摇摇头:“群逆纵逸,其势不可当,可以算屈,难以力竞。被我扒层皮的那些商人,可是很多官绅的财神爷,秋大人应该知道得罪一个群体的后果。连你都死里逃生好几次,更何况我这个京中无人的五品小官。”
这么一说,我瞬间就体会到了他现在的危机,不禁劝慰:“如果莫大人心生退意,可将这些良策献给雍亲王。他一心为公,从不徇私,也不怕得罪人,只要于国于民有利的事儿,都会不遗余力地推进。他来天津第一天,就和你在田间地头晒了一整日,可见在他心里,农民和农业是最重要的,你可以信任甚至仰赖他。”
莫凡目光郑重:“可是,整个朝廷,只有秋大人你,两袖清风,无宅无田,不党不群,简在帝心。也只有你,敢为普通老百姓和弱女子,得罪士大夫文人!只要你心中有宏愿,就没人比你更值得托付。”
我怔忡得忘了客套。
一方面震惊于他对普罗大众的赤诚爱护,对得起说书先生的称赞。
另一方面,才发现,原来世人对我的身份来历,还有这种解读!
无宅无田,意味着和普罗大众站在同一条战线。不党不群,在八爷口中是我的劣势,在他口中却是坚守道义的风骨。
……世人好像把我符号化了。他们把我当成了一把对付既得利益者的宝剑,一种反抗精神的代表。我存在的意义,远超我本身的能力。
我……就先好好活着。人家的重担,先别妄自往自己身上挑。
莫凡似乎并没有性别偏见,他和雍亲王一样,一点也不觉得女人不能为国尽忠。
这一瞬间,他潦草的形象在我心中高大起来。
正要说些什么,他忽然站起来,态度恭敬地朝我身后迎去。
回头一看,雍亲王顶着一张红彤彤的关公脸,正负手快速下楼。一身王者霸气完全掩盖了晒伤带来的脆弱感和滑稽感。
在京城时,他几乎每天换衣服,搭配得时髦得体,收拾得干净整洁,一副富贵闲人模样。
一出公差,衣服没法换得勤了,胡子也没时间天天修了,头脸都毛毛躁躁的,浑身风尘仆仆,一看就是个雷厉风行的工作狂。
这才是他本来面目吧。
我也赶紧起身迎上去,毕恭毕敬地请安。
听他嗯了一声,才抬头细看。只见他脖颈上的黑红瘢痕变淡了许多,破皮的地方也都结痂了。
晓玲干得不错嘛!
他从身后拿出我的笔记本,递过来,冷淡道:“画的不行,今天再去画。”
啊,又打的什么哑谜……是叫我再去数船吗?
旋即,他手上那串佛珠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就是在礼部时,诚亲王非要给他扒拉下来的那一串。
入夏以来,衣袖又短又肥,手腕上的装饰品根本藏不住。他这串全都是黑色的玉石,下面坠着个深棕色的穗子,谈不上多好看,但我好像很久没见他戴佛珠了。
是昨晚发生了什么,还是他今天要杀人……
我看了眼莫凡,他倒是很淡定。
我刚提醒他给雍亲王准备个斗笠,刚果儿忽然走进来报:“王爷,浙江商会和江苏商会的几十个商人在客栈外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