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翻译官(26)

作者:四担白米 阅读记录

这些蛛丝马迹让我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而这个猜测就像一针强心剂,让我忽然有了力气。

他也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视线犀利如同刀锋一般向我射来,“安东尼把你放走,为什么要跑回来?现在可后悔了?”

生死面前,我这个人一向是没什么骨气的,更何况面对的人是他,一个逼死同僚,逼得亲兄弟和叔伯父变卖家当,用如此卑劣的方式对待女嫌疑人的人。他不讲情理,不怜香惜玉,只会不择手段把事情朝他希望的方向引导。

我点点头,想实话实说,然而开口才发现嗓子里好像坠着一块千斤顶,接着眼泪像泄洪坝开了闸一般。

腊八登殿之后,我曾设想过很多次,在怎样的条件下与他相识,以及如何获得他的赏识,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是这幅场景。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他依然站在阴影里,语气没有丝毫缓和。

我抽噎了两下,抹干眼泪望着他,声音有些发抖:“我不是后悔回到东堂自投罗网,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若王爷认定我们有罪,不管逃到哪里都躲不过现在的遭遇。我后悔的是听从安东尼的安排,错失了自白的良机。”

“自白?”

“是,这五天之中我想了很多次,我们应该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封锁东堂,保存好账本,静等步兵统领衙门的官差上门,核查我们是否私藏了制作武器的原料和设计稿,有没有和西安圣母得胜教堂甚至任何有嫌疑的人有账务往来,如果这样,以王爷的明察秋毫,可能早就将我们无罪释放了。恰恰因为安东尼和我、郎世宁离开过东堂,现在才有了说不清的嫌疑。”

“你认识我?”他抓住了一个奇怪的点,追问:“我们从未见过,更没有说过话,难道教廷还曾考虑过我?”

他是在嘲讽教廷选择了十四贝勒,可十四贝勒此时却无法对天主教徒施以援手。

真恶劣啊这人!他反对传教,不会是因为没被选择,恼羞成怒吧?

我咽了口恶气,小声道:“我们的确没见过,但我曾上过太和殿,见过许多大官,而您的气度是那些官员不可比拟的。我知道负责清缴逆贼的是雍亲王,而且我曾听人说过,这位王爷生性节俭却爱洁,身上从不佩戴珠宝玉石,只有衣服鞋子换的勤。综合以上,猜出您的身份不难。”

雍亲王轻轻地哼笑了一声,朝我跟前走了一步。

天窗里透进来的缕缕薄光刚刚好打在他脸上,照得皮肤像骨瓷一般光滑白净,这简直不科学,一个三十六岁,上过战场,成日骑射打猎的男人,竟有这样一张皮!俗话说一白遮百丑,何况他不丑,薄薄的眼皮微微上吊,丹凤眼不怒自威,高高的鼻梁又细又直,鼻勾下方敷着一层修剪整齐的上唇胡,将成熟男人的魅力拉到了极致。

此时我忽然意识到有个不对劲的地方:偌大个皇城,怎么没有雍亲王的绯闻?

怎么能没有呢?

不应该没有啊,他的兄弟各个都有一箩筐的罗曼史,甚至连惧内的八贝勒都有个人尽皆知的外室,还生了三个私生子女。

“到底是上过太和殿的女人,胆识非凡,这时候还有拍马屁的力气,看来,还得再饿你两天才能说实话。”

“不!再饿就死了!”我使出全身力气伸手捞住他的衣角,苦苦哀求道:“你现在问什么我都说实话,但凡有一句假话,任杀任刮,求求你了!”

他轻轻一扯,解放了自己的衣角,目光锋利地盯着我,语调堪称温柔:“好,那你如实告诉我,教廷派你来,是想让你勾引老十四,还是皇上?”

啊,您也太瞧得起我了吧!

我无力地跌回审讯椅中,给他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

难道圣母得胜教堂的嫌疑已经洗脱了,他只能从我身上找寻突破口来对付传教士?

他走过去拿起那只装红薯的碗,朝我跟前一递:“想吃干净的饭吗?说实话,就能吃到。”

我闭上眼吞了吞口水,情不自禁地又抽噎了两声,而后颤声道:“雍亲王,在您眼中,女人的功能只有暖床和生育是吗?我承认,直到今天,即便是在欧洲,女人也没有获得公平对待,再了不起的女作家也只能用男人的名字发表作品,但许许多多了不起的人已经开始为女性权利努力了,她们甚至为之愿意献出生命。只因为,我们也是有理想,有原则,有才华,有骨气的个体!总有一天,也许一百年,也许两百年,总归不会太久,女人出现在职场,不会被人误以为只能靠出卖身体来挣前程。”

我不知道雍亲王是什么表情,只是在沉默了许久之后,听他幽幽问道:“那你的理想和抱负是什么?”

刹那间我心头涌上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眼泪再次滂沱而下,但这一次我没有哽咽,“我想强国富民,建一支装备最先进的船队,守护长长的海岸线不受洋枪火炮的冲击;在每一块土地上种下旱涝保收的农作物,让所有人都能吃饱;盖学校开私塾,让所有孩子都能去上学,去留洋,把日心说和蒸汽机带回来;把募兵制改成轮流定期服兵役,在每一个国人心中种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信念……”

雍亲王静静地听着,浅褐色的双眸中流露出难以掩盖的惊讶,甚至还有一丝丝惊喜。

但我没有力气仔细考究,说这些话已经耗尽了我全部力气。

在我眼前阵阵发黑,意识逐渐模糊的时候仿佛听到了十四贝勒的怒吼声。

接着一道淡淡的檀香逼近,雍王爷那略显阴沉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你最好记住你说的话,挺起脊梁骨,清清白白做人。”

第26章

公元1715年 1月31日康熙五十三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五日 天气晴

临近过年,四九城又下了一场雪。

数九寒天,北风啸啸,赵嬷嬷一边念叨着贝勒爷如何如何生我的气,等我好了要打断我的腿,一边将缈琴院的地龙烧到发烫。

我穿着薄薄的春袍,躺在炕头上,摸着小金毛的后背,惬意地看着贝勒府攒了半年的邸报。这份相当于‘干部内参’或‘大清晚报’的刊物,是由东华门外一个叫‘抄写房’的机构刊发的,每天刊印朝廷政事、社会动态,以及需要广泛宣发的重要谕旨,只供一定级别以上的大臣和有实职的贵族。

十四贝勒极少翻阅,大部分都还带着新鲜的油墨味,我却看得津津有味。在这上面能看到大清朝的军事、基建、税收、贸易、人口等方面欣欣向荣的一面,也能看到生产力、医疗水平、教育水平停滞不前的一面,更能看到文化生活的匮乏单一,以及律法不完善所闹出的悲剧甚至笑话。

我在贝勒府过着物质上极度丰裕的生活,在东堂接触到的却是社会最底层的贫苦百姓,这两个极端中间有大片空白,属于绝大多数的普通老百姓,而邸报上的文字,无疑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这片空白,丰富了我对这个时代的认识。

‘西安圣母得胜教堂勾结清茶门逆贼一事,经查证属于误判。事实为:每年春种时教堂附近的农民向主教维克多借银买种,到秋收时再借银买镰刀,循环往复,有借无还,由是藏匿西安城内的叛贼乔装成里长,从圣母得胜教堂骗得种银三百两,镰刀一百九十七把,并为招揽同伙,谎称是教堂主动提供。主办此事的雍亲王已下令释放前期逮捕的传教士,并予以安抚。”

这则报道出现在昨天的邸报上,在此之前我已知道安东尼等传教士早已安然回到东堂,并且无人受伤——我在监狱里听到的惨叫和求饶根本不是传教士们发出的!雍亲王杀人诛心的手段着实了得,把人折磨疯了,还寻不着用刑的痕迹!

更可气的是,身心受损极大的我,至今都没等到所谓的‘安抚。’

被十四贝勒带回来那天,其实已经真相大白,提审我实属多疑的雍亲王借题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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