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翻译官(275)
为了赶时间,他得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舍不得我吃苦,所以安排我乘船慢慢往回走。
倒省了我主动开口,更省得我绞尽脑汁骗他。
只是这离别来的如此突兀,竟让人一时难以接受。
送他到了官道,我还懵着。
他神情凝重,拉着我迟迟不舍得放开,絮絮叨叨嘱咐了很多,我都没太听清,只盯着他看。
可不知怎地,越看越模糊。
“好好戴着,这辈子都不许摘。”他亲了亲我无名指上的戒指,故作轻松地展颜一笑,“别送了,快回去收拾收拾吧!我吩咐过了,刁锋明日就能整装出发,最多一个半月,你就能到北京。我在圆明园等你!”
等他跨上马,我才蓦地反应过来,这一别不再是一个月两个月,而是一辈子。
往后我可以从史书上看他,去帝陵悼念他,可他寻遍天下,也不可能找得到我了。
‘我天天到送走你的地方,盼能时光倒流,阻止那时的我。要是我再坚持一下,何必受这焚心蚀骨的相思苦。’上次我从澳门回来,他如是说。
福州离北京几千里,以后他该去哪里懊悔呢?
此刻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正在做多么残忍的事儿,可还是不由自主地扑上去抱住他的手,脱口道:“我舍不得你!”
他牙关绷得极紧,眉头也紧紧皱着,俯身抱住我,声音低沉:“以后咱们携手共进退,再不分开!”
而我能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福州的春天来得比北方早,满目新绿。
可在他走后,这个世界在我眼里逐渐成了泛黄的纸页。鲜活的人,也都成了行走的文字。
这一夜,我一秒都没睡着。
回忆着这三年多在我生活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人,康熙,宜妃,瓜尔佳叶兰,阿克敦,高忠,满柱,满月,赵嬷嬷,方铭,严三思,靳驰,十三爷,居生,郎世宁,十四爷……
好像应该和每个人都告个别,可仔细想想,和他们相处的过程中并不曾留下什么遗憾,亏欠的则无法偿还。不如不说。
从我的时间维度看,他们都已经是过去式了。记忆终将黯淡。
直到出了屋门,仰望星空,我忽然发现有三个东西,可以打败时间,亘古长存。
一是头顶的射手座星云。
二是四爷给我的翡翠项链。
三是廖二给我的钻石疙瘩。
1716年2月23日康熙五十五年正月二十四日晴
昨夜晓玲已为我打包好,只等码头送来启航的信号,就可以出发了。
一早,福建巡抚、代理水师提督许均派人将我请到前面班房,笑眯眯地和我说,准备了很多茉莉花茶,已经着人运到‘平远号’上。
我这才告诉他:“许大人,麻烦你通知刁总兵,暂缓启航。我要先随葡萄牙海军去趟澳门。”
不管是作为大清的官员,还是作为四爷的爱人,我想出海关并不容易。悄悄逃走更是不可能。
而水师官兵唯军令是从,一旦上了平远号,去往哪个方向就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
我只能正大光明地走。
“去澳门?”许均笑呵呵道:“秋大人巾帼不让须眉,一人借来两国海军,还缴获了关键情报,为剿灭黑旗帮立下汗马功劳,本官敬佩万分。”
他抱了抱拳,接着又道:“黑旗帮既灭,林欢身死,邓三脚也已招安,大海盗联盟暂时不敢轻举妄动。澳门的事儿不难解决,雍亲王已经交代给本官,秋大人只管放心回京。昨日王爷特意嘱托本官,今日必要将你亲自送上‘平远号’。”
我就知道!
“许大人,我现在当着大家的面儿和您说,就是不想让您和刁总兵担责。澳门,我非去不可,你们拦不住。”我将随身带的包袱放在他旁边的案几上,从中取出一件黄马褂,轻轻一抖披上身。
这是我从刑部出狱后皇上赏赐的,既是安抚,又是保护。穿上它,在正常情况下,大清官兵不敢动我。
许均笑容一僵,十分不解:“何事非往?”
“邓三脚身边有一个武器制造天才叫‘魔法师’,想必你听说过。昨夜我刚得到确切消息,他目前就在澳门。葡国海军秘密羁押不放,我得把他带回来。”
事实上,三国海军一直在找他,凌保更是求贤若渴。听到我这话,立即站起来道:“我亲自护送你去。”
许均眼角一抽,“凌大人,你眼里只有公务吗?”
意思是不把他这个代理提督,及雍亲王的嘱托放在心上,毫无政治觉悟。
凌保面无表情道:“此人原先在邓三脚手里,让三国水师吃尽了苦头。若为葡国人所用,澳门恐将永失贼手。广东、福建也不得安生。关系到东南沿海长治久安,便是以我的命去换,也在所不惜。”
调子起的这么高,许均也不好推诿,附和道:“既然如此,我与你同去。不必劳烦秋童。”
“你?你能和葡国海军对话,还是向他们施压?”凌保的嘲讽不加掩饰。
许均脸色涨红,大声质问:“那你又有什么把握?”
凌保握着刀柄逼近至他身前,掷地有声道:“秋童擅长外交谈判,我可以带兵压阵!”
许均张口结舌,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我担心他悄悄给雍亲王送信,也不想只坑凌保一个,便道:“上次我去借兵,用的是钦差的名义。这次要人,恐怕要用些非常手段。我官职卑微,影响力有限,若许大人愿意借势给我,自当事半功倍。”
许均是想立功的,不过非常谨慎,还是想知会雍亲王一声。
我连忙劝他:“我去一趟澳门,顶多晚回京一两个月,即便王爷怪罪,多解释几句便是。可若他因此耽误回京行程,宫里头怪罪下来,事情就大了。许大人请三思。”
凌保更是急不可耐:“事不宜迟,若晚去一步,魔法师被送回葡国本土,咱们就追悔莫及了!”
于是我这趟回家之旅多了两个大拖油瓶和一群水师官兵。
临走前,我找到埃文,和他做了简单的告别——他为了和晓玲多见面,暂留福建水师做教官和战术顾问。
他以为我这一走也会把晓玲带走,哀求我多停留些时日。
得知我要先去趟澳门,而晓玲会留在福建,便拍着胸脯保证,在我回来之前,他会是个绝对靠谱、百分之百绅士的护花使者。
其实对于晓玲我有其他安排。
我想让杨猛送她回雍亲王府。
一来,她奔我而来,我却把她扔在这里,于心不忍。去四川的话,以年羹尧的暴虐霸道,不知要如何修理她,而四福晋喜欢她,也愿意抬举她。回去,起码有个保护伞。
二来,杨猛为我在福建得罪了很多同僚,在这里寸步难行。我这一走,四爷大概率会把他彻底忘记,让他去雍王府露个面,是个提醒。如果晓玲日后真的留在王府,年家也会知他个情。
不过这事儿我不能和他们明着商量。只能给他们各留书信一封,嘱咐埃文二十天后转交。
至于他们最终会不会采纳我的建议,就不是我能操心的了。
1716年3月14 日康熙五十五年二月十二日暴雨
这几天海上总是暴雨,行进速度大受影响,葡国海军战舰几次收帆降速。
要是我真跟他们走,一定赶不及。幸亏凌保心急如焚,指挥得当,才在最后一天顺利登岛。
岛上风急雨骤,等我以祷告为由撇开众人,到达圣奥斯定教堂,天已经彻底黑透。
咔嚓。
迈进教堂大门的瞬间,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几秒后闪电击中了教堂顶端的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