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翻译官(35)
人的脚力毕竟比不上马,我在轿中晃得焦急,便与轿夫搭话:“雍王府没有马车吗?”
轿夫道:“有是有,但王府一直有个规矩,夜里出门不能动车,只能乘轿。”
“这是什么讲究吗?”我好奇地问。
“夜里车轮滚滚,马蹄哒哒,声音扰民啊!”
啊!我领导是个体恤民情的细节怪!
十点四十,前方的石板路被两盏大红灯笼照亮,被石狮子守卫着的雍王府到了。在黑夜的加持下,这座府邸肃穆森严,犹如它的主人一般。
十分钟后,我和安东尼在温暖如春的前厅里等来了雍亲王。
拳头顶着鼻尖打了个哈欠,他走进来的时候,虽然一脸困顿,却穿得板板正正的,似乎一直在等着我们。
他的装束和昨天是不一样的。和这个时代的其他男人相比,他换衣的频率似乎格外高。不算广源寺那次,至今我只见过他三次,每次都是不同的衣服搭配不同的鞋子。
除了洁癖的缘故,他应该也挺注重外表,大约是想做个内外兼修的奇男子。
毕恭毕敬的安东尼刚要给他请安,他忽然扭头向我,问:“吃饭了吗?”
怎么,吃饭这一茬过不去了吗?
“发什么愣!问你吃饭了没!”
唠家常似的语调猛然拔高,我浑身一个激灵,脱口道:“没吃。”
“全福!”他招呼立在门口的奴才,摆摆手:“把蒸锅里的夜宵端来。”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甚至有些惴惴不安,继上次挨饿逼供之后,难道这次,他想撑死我以作拖延交稿的惩罚吗?
我忐忑地跟上去递上译稿,却见他在太师椅上落了座,而后从怀里掏出一只玳瑁圆框眼镜戴上,就着屋里不算太亮的烛光,望向我身后的安东尼,语气冷淡:“是你啊。”
哈,他居然是个近视眼!
安东尼赶紧上前行礼,并道:“王爷,听说您对我有一些误解,请容许我……”
雍亲王不耐烦地挥挥手:“不必多说,我的耳目你是知道的,你们私下里做的事我也非常清楚。不是不敢治你的罪,也不是看了十四贝勒的面子,而是看你对皇上用心,且有改过的诚心,再给你个机会罢了。你要珍惜自己的身家性命,莫埋骨异乡,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烛火噼啪做响,光线在他脸上落下泾渭分明的分界线,一半光明,一半黑暗,仿佛切割出两个他,一个冷酷无情,一个慈悲宽容。但在听不出情绪的威吓中,黑暗冷酷的那一面明显更占上风。
恐怖氛围挤得小厅毫无缝隙,安东尼吓得浑身发抖,连我也口干舌燥。
“退下吧。”雍亲王挥挥手,自顾自地脱了眼镜开始看译稿。
安东尼深吸一口气退到门外。
我形单影只地站在他面前,感觉就像站在野兽四伏的非洲大草原上,被死亡阴影笼罩得严严实实。
不由自主地连大气也不敢喘。
“爷,宵夜拿来了。”
幸在这时,全福去而复返,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安静。
雍亲王头也没抬,指了指里次间的抗:“上那边吃。”
全福提着食盒放在炕头的小桌上,打开盒盖,一小碟一小碟地端出来。最后呈现出来的是四个巴掌大的小蝶,一碟上是一块豆豉蒸鱼肚,一碟上是几根油淋菜心,一碟上是三只卤鹌鹑蛋,最后一碟上是木耳肉丝。除此,还有一碗白粥和一块绿豆糕。都冒着热气,仿佛是专门为我备下的。
“您慢用。”全福摆好勺筷,客气地对我点了点头。
量不大,就算全吃了,也撑不着我。但他先玩了一招杀鸡儆猴,再让我吃饭,用意何在呢?
难道是因为昨天我说自己吃的少,他考验我?可若剩下了,以他之节俭,一样会生气吧?
领导的心思好难猜啊!猜来猜去,毫无胃口!
“快吃,吃完干活!”冷不丁背后传来催促。
哗啦啦,纸张翻动。
我回首望去,见他埋首在桌上铺开的译文中,眉头紧蹙,嘴角绷直,似乎对我的工作非常不满意……我吞了口唾沫,胃又不自觉地抽搐起来。
第33章
事实上, 人在高度紧张的时候是感觉不到饿和疲惫的,肾上腺素会给大脑制造幻觉,令其保持敏锐的警觉和高昂的战斗力。
雍亲王看得很仔细, 在漫长的等待中,我时不时观察他的进度, 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上, 以至于不知不觉清了盘,却连菜品的咸淡都没尝出。
不用吩咐,全福又给我上了杯茶。茶香清冽, 醒脑提神。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整个世界又抛弃了一个陈旧的昨天。
雍亲王从案牍上抬起头, 长久的阅读令他视觉疲乏, 稍稍捏了捏内眼角, 才将视线锁定我。
“过来吧。”他随意点了点桌子,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
“台词不能改, 风格很重要。剧情也不能再压缩了,否则冲突不足,故事会变得索然无味。还有——”一在他面前站定, 酝酿许久的话就开闸泄洪般倾泻而出, 我才发现自己喉咙有些发紧, 原来在他面前坚持己见竟然需要莫大的勇气。
那天在牢狱中, 我一定是饿昏了头才敢与他据理力争。
等了几秒,他微蹙眉头:“还有什么?”
我讨好地笑了下:“还是您先说吧。”
他的表情似乎在说:理应如此!紧接着便不再掩饰失望, 毫不客气地批评道:“你拖着四位笔帖式忙活到深夜, 就交出来这么一份毫无逻辑、肤浅至极的东西?!”
???男人和女人果然不在一个世界。极少有女读者会在这样一个爱情故事里找逻辑和内涵。
如果我是莎士比亚,当场就得抄起板凳和他打起来!作为阉割作品的改编者, 我底气不足,但也不能容忍别人如此贬低我的劳动成果,谁都不行!
“您作出这样的评价实在让人惊讶!我承认,我们的译文并不优美诗意,可能不符合您高雅的审美,但是!您不能否定故事本身!首先,仅在我简单口述之后,娘娘们就爱上了这个故事,其次自从这个故事登上舞台开始,一百多年来已在伦敦公演过无数次,在英国它受观众欢迎程度至今未被超越。这足以说明它是一个能引起大多数人共鸣的好故事。难道您认为大多数人都是毫无逻辑并肤浅的?”
“诡辩!”他扬了扬手中的纸稿,不悦道:“本王只说你交出的故事差劲,并未评价原作!如果原作果真如你说的那般出彩,岂不更能说明你差事办得不好!”
我噎了一下,感觉两颊迅速充血发烫,强忍着耻辱和不忿问道:“好,那咱们来捋一捋,毫无逻辑体现在何处?肤浅又体现在何处?”
他虽不满却很平静:“故事的核心是男女主人公用矢志不渝的感情化解了两家的矛盾,这个贯穿始终的感情来自哪里?只见了一面就能许生许死,逻辑上说得过去吗?你昨日说,他们冲破了教会压抑,我没有看出来,只看到从始至终都是神父在帮他们!那他们追求什么人性解放?解放的难道是杀人的自由?这个罗密欧,目无宗族,又无法纪,纯粹是个混混!他的感情有什么深度?”
我:……
我高估他了。我以为他会一针见血地指出结局不洽,没想到他竟在这里被绊住了!
我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原因。
“自古以来,男女结合奉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部分人没有自由恋爱的机会。有些人终其一生,也体会不到爱令智昏的感觉。而中国传统爱情故事,写的要么是孔雀东南飞这种夫妻之爱,要么就是如西厢记、白蛇传这类,先有恩后有情的爱。那些作者或许觉得,爱情这么高尚、稀有,应该始于美好的品质,应该矜持克制,反正不能随随便便发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