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翻译官(382)
我现在过的每一天,都好像在等那根烧到尽头的蜡烛自动熄灭。
既害怕,又渴望。
害怕的是诀别,渴望的是真正的解脱。
矛盾而煎熬。
“先生,醒酒汤来了。”弘昼亲自端着托盘进来,为溜号找了个完美借口:“我刚才去催了一下。”
弘历缓缓起身,端起汤来一口灌下,之后对我抱了抱拳道:“先生的训导弘历永远铭记。恭祝先生,岁岁年年,团团圆圆。”
哎,我的家已经散了,留在这里也团圆不了。
1734年2月3日 雍正十年腊月三十 雪
为了阻拦我离开,弘历故意不配合交接,还把先前我交给他的所有事儿都撂了挑子,而且从那次谈话之后就一直对我避而不见。
节前最后一天,季广羽乔装进京,来到我现在居住的秋夕苑——中秋过后,刘贵人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还总在湖边转悠,我一打开窗就能看到她,实在觉得碍眼,便搬出了圆明园。
皇上没过问,也没派人来请。事实上,从我知道刘贵人这号人,就先搬离他的寝宫,数月间同在一个园子,却再没碰面。
我们没摊牌,没吵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结束了十五年的同居生活。
从前他的狠绝用在对手、政敌身上,唯有这一次用在自己和我身上。一旦下定决心,真的是‘坚刚不可夺志,万念不能乱心’。
作了二十年知己,我终于下定决心配合他。
回到秋夕苑后,我开始着手处理私人产业,为这漫长的生命准备资本后盾。
同时命人加紧安排出走路线。
皇上曾问我想投奔安德烈还是年晓玲,他以为我一定择其一,但我让人准备了四条路。
一条往俄罗斯,一条往英国,还有两条分别是热内亚和罗马。
热内亚是我降落的地方,罗马有教廷庇护我。这四个地方都有可去的理由。
既然要走,我就不会让他们再找到我。
等到万事俱备,季广羽会找三个与我身高体型相似的人,化成我的模样,分别向四个方向进发。
谁都不会知道真正的我去了哪里。
三十晚上,大雪纷飞。
陈永仁行长,虞主编,温府尹,靳知州(雍正二年,靳驰决定弃笔从政,我把他安排在保定府)、雷生默夫妇(居生于康熙六十年再次还俗,娶了他救的哑巴女孩,现任内务府总理钦工处掌班)、杨猛父女、百合、叶兰、弘明等等一众人,齐聚秋夕苑,陪我过节。
正在喧闹处,牟大姐说门外来了个老婆子,说是广东巡抚季大人派来送节礼的。
我一看她的拜帖,果然是季广羽的笔迹,便让她把人请进来。只是心里暗暗纳闷,这个季广羽,知道我要走了,还送什么节礼?
该不会有什么紧急情报,或出了什么变故吧?
我把客人一放,亲自去见那婆子。
刚一关门,那穿得破破烂烂、一身风尘仆仆的老阿婆,忽然把面皮一揭,身高暴增,猛地朝我扑来。
“廖志远!!!”
对这样的‘惊喜’,我总难设防。骂了他好几句,又锤了好几拳,才和他说话。
“你怎么来了?”
廖二揉着被痛击过的胸口,龇牙咧嘴道:“我当然要来,不然天大地大去哪儿寻你?”
我差点忘了,这家伙有上帝视角。他总能看透知道我的想法。
“你不是喜欢英国吗?咱们就先去那儿吧!我早就买好了宅子,养着几十个仆人,还有一大麦田,只等你去。”他兴致勃勃道。
原来从那年七夕,他便计划带我私奔。我说喜欢英国的建筑,他便亲自去英国挑了一栋漂亮的城堡。
我心里沉甸甸的,说不出是感动还是难受。
“志远,你现在是封疆大吏了,主政一方造福百姓,福报深厚。这么重的担子,怎么能说抛就抛呢?”
他轻轻一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做的。其他人,管他是帝王将相还是寻常百姓,我从来没在乎过。”
我稍一皱眉,他便拉着我的手摸自己的脸,故作委屈道:“你是不是嫌我老了,不如年轻后生好看了?我这二十年青春全为你奔波,你可不能这么没良心!”
我哑然失笑,心中却有些怅惘。
他的确老了。眼周有了皱纹,鬓角有了白发,嘴唇都变薄了。
好看还是好看,但已经不是少年的好看了。
总有一天我所熟悉的人都会老去,然后消逝。
我的人生,注定不断离别。
那就不要再创造离别了,能一起就一起吧。
廖二雀跃地抱着我转了几圈,最后告诉我一则消息。
刘氏生了个男孩,圆明园正在放烟花。
第251章
1734年2月12日 雍正十一年正月初十 大雪
清茶门分舵主‘武诸葛’落网, 成了雍正十一年的开年大案。
从广东巡抚私自进京被告发,到查出他的真正身份,再到判决, 只用了短短六天。
大年初六开笔仪式结束后,雍正皇帝用御笔写的第一个字是腰, 第二字是斩。
彼时, 因为提拔保举季广羽,我也被‘请’到大理寺jian禁审查。
审问我的,是多年的好友严三思。
他提点我说, 皇上不会相信我勾结清茶门,却在意‘武诸葛’是从我家里被抓走的, 更在意我和廖志远暗通款曲多年。
亦即, 廖二给皇上戴多年绿帽, 谁都救不了他,劝我不要白费力气,应该想想如何自保。
我请求面见皇上, 他却狠心不见。
不得已,我开始绝食相逼。
饿到第三天,我仿佛看到了故去的德妃和李氏抱团嘲笑我:报应啊, 你也有今天!
昏昏沉沉间,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从牢房外传来, 我满怀期待睁开眼, 却是宝亲王。
他亲持特赦令将我带出大理寺,却告诉我, 季广羽已经被押往刑场, 此时怕已经没命了。
一阵天旋地转后,我强撑着跨上他的马。
“你这样想去哪儿?!”他拉着缰绳不放。
“我去看看志远。”
“你疯了!这时候撇清关系还来不及!你这一去, 岂不是把别人捕风捉影的话坐实?!”他蹙眉低斥了几句,接着苦口婆心道:“这么快处决他就为了保全你,别再为难皇阿玛了,你要多理解他的苦心。”
‘以后再难为他,多理解他’是中秋那天我劝他的话。
现在他反过来说我,听着一股浓浓的嘲讽味。
我点点头,“我理解。也请你们理解我,不去看看他,我死不瞑目。”
他拉下脸来,眸色阴冷,语调轻佻:“你不会真和他有私情吧?看上他什么?”
我本想扇他一巴掌,却没有力气,只能朝他脸上吐了口吐沫。
他闭上眼本能一躲,仍旧没松手,半晌伸手擦去唾沫,深深看着我道:“我不该说这混账话惹你生气,但就算你拿刀砍我,我也绝不放你去。既为了皇阿玛的尊严,也为了你的生前身后名。”
“你们父子俩绝情得让我厌恶。”
入狱时,狱卒收走了我身上所有尖锐的东西,所幸我还有牙。
说完这句,我往前一抬身,狠狠一口咬住马耳。
马儿顿时嘶鸣一声,乱蹦一通,狂奔而出。
我险些被颠下去,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错位了,满嘴腥咸——分不清是血,还是眼泪。
志远,你等等我吧。如果不能带你回家,就让我以自己的身躯替你受这一刀。
雪越下越大,马蹄总是打滑,将将要到刑场时,后腿劈了个岔,终于将我甩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