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105)

楚煜挥手命他退下,独自留在殿内翻阅竹简。

“仆告退。”

熊蒙退出殿门,在门扉合拢之前,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灯光下,公子煜侧身而坐,单手撑着脸颊,另一只手翻开竹简,他似乎在笑。

背影落在屏风上,随着跳跃的灯光持续拉长,覆盖屏风上雕刻的兽纹。猛虎被暗影笼罩,倏而有光影掠过,双眼凶戾,昂首咆哮,似要择人而噬。

熊蒙下意识打了个哆嗦,迅速收回目光,急匆匆迈下台阶,再不敢多看一眼。

他离开不久,芳华殿内史廖幸出现在东殿,口称袁夫人相请。

“夫人言有事同公子相商。”廖幸年过而立,面相肖似弱冠,生得唇红齿白,面若好女。

“何事?”楚煜斜靠在案边,单手撑着下巴,没有转头,甚至没有看廖幸一眼。

内史心有不满,低头压下不悦,口中道:“仆不知。”

“不知?”楚煜终于移过视线,懒洋洋地看向廖幸,一只手提起刀笔,玉雕的笔杆在指间翻转。

“仆确不知。”廖幸语调平板。

“母亲的知心人,外大父特地送入宫,该是七窍玲珑才对。”楚煜施施然站起身,一句话惊出内史全身冷汗。

他惊悸地抬起头,试图以愤怒掩饰心虚:“公子何出此言?”

楚煜笑了笑,一步步走向内史。

随着两人距离接近,廖幸望见他的面容,眼底短暂浮现痴迷,旋即被恐惧取代。

“自作聪明。”

四个字落地,锋利的刀笔刺入廖幸左眼,鲜血瞬间涌出。

廖幸先觉震惊,其后才被剧痛笼罩。他捂着眼睛倒在地上,鲜血溢出指缝,滑过手背,浸湿他的袖摆。

“梁氏没了,大母避于暗室,袁氏愈发不老实。”楚煜手持染血的刀笔,踩上廖幸的头,履底碾压,语气森冷,嘴角却挂着笑纹,令人遍体生寒。

廖幸无法抬头,脸被挤压变形,鼻骨一阵酸楚,随时将要断裂。

“公、公子,女,袁氏女……”他支吾开口,试图将话说清楚。

“袁氏女?”楚煜挑了下眉,移开半步。

为了保命,廖幸顾不得身上剧痛,捂着仍在流血的眼睛匍匐在地,将所知和盘托出。

“夫人召族女入宫,殿内已有准备。”

“准备?”

“助兴之物。”廖幸趴在地上,惊惧交加,抖如筛糠。

楚煜立在他身前,沉默片刻,忽然发出一声轻笑:“难为母亲想得周到。”

话落,他越过廖幸,径直走向殿外。

袖摆拂过眼前,目击尽是赤红。

廖幸心神恍惚,仿佛沉入无边血海,即将被吞没,再也挣扎不出。

“带下去。”

楚煜离开后,几名侍人走入殿内,依东殿内史的吩咐将廖幸拖走,快速清理地上的血,确保不留半点痕迹。

芳华殿内,袁夫人坐在屏风前,身旁是两名妙龄少女。两人面容娇媚,身段窈窕。一人出自嫡支,另一人来自旁支,由族内千挑万选送到楚煜身边。

“廖幸还没回来?”内史迟迟不归,袁夫人心生不快,继而涌出忐忑。

自从接掌宫苑,袁夫人一扫多年的郁气,很是春风得意。

日前国太夫人下毒被囚,她更觉地位稳固,在廖幸的撺掇下插手东殿,尤其关注楚煜的后苑。

今日这番安排,袁夫人曾有顾虑,终抵不住家中催促。仅差最后一步,她突然感到心悸,不安感骤然攀升。

“究竟怎么回事……”

不等她想清楚,殿外传来脚步声。

殿门被推开,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外,乌发雪肤,昳丽绝色。一身红裳炽烈如火,夺人心魄。

“阿煜,你来了。”袁夫人亮起笑容,正要走上前,却因楚煜的目光止步。

“母亲,袁氏与煜,孰重?”

袁夫人愣在当场,神情错愕:“你在说什么?”

“袁氏与父君,孰重?”楚煜提步跨过门槛,视线扫过殿内,对两名脸颊绯红的少女熟视无睹。目光短暂停留在香鼎之上,很快又收回。

廊下亮起火把,火光下是全副武装的甲士。

看清这一切,袁夫人脸色煞白。她快行几步抓住楚煜的衣袖,颤抖着声音道:“你要做什么?”

“梁氏伏诛,越不能再出一个梁氏。”楚煜对视袁夫人,瞳孔暗沉,不含任何情绪,“袁氏勾结宗室,图谋叛乱,当诛。”

袁夫人不敢置信,双眼泛起泪光,怒声道:“你怎么能?!那是你的外家!”

“我能。”楚煜握住袁夫人的手腕,一根接一根掰开她的手指,眼中冰霜突然消退,面带浅笑,温和道,“袁氏能力不济却怨怼父君,暗中勾结宗室,自以为天衣无缝。今又要插手宫内,贪心太过。”

他每说一句话,袁夫人的脸就白上一分。

“母亲身体不好,从今日起闭殿休养,宫中诸事不必操劳。”

留下这句话,楚煜转身离开,任凭袁夫人在身后哭求,继而声嘶力竭痛骂,始终没有回头。

几名侍人走入殿内,抓住瑟瑟发抖的袁氏女,将两人拖出殿外。

“姑母,救我!”

“夫人救命!”

“站住!”

袁夫人冲上前,迎接她的只有合拢的门扉,以及快速远去的哭求声。

靠在门上,她突然全身无力,缓慢滑坐在地。

数月来的一切仿佛空中楼阁,这一刻轰然坍塌,在她面前支离破碎,化为一片齑粉。

当夜,禹州城内又起刀兵。

袁氏全族下狱,三家宗室被抓,全府上下不存一人。

回想起梁氏伏诛的情形,城内氏族风声鹤唳,宗室成员噤若寒蝉。松阳君和钟离君府上灯火通明,火烛一直燃到天亮,所幸未见甲士登门。

翌日朝会之上,楚煜宣读抓捕之人的罪状。

“勾结罪臣,里通外敌,谋刺国君。”

“同谋罪逆,窥伺宫苑,意图谋反。”

一桩桩罪状宣读下来,大殿内一片肃静,近乎落针可闻。

“诛。”

一个字落地,楚煜俯瞰殿内,群臣无一出言求情,松阳君和钟离君更是俯首帖耳,全不见曾经的意气风发。

面对逼近的屠刀,氏族们彻底清醒。

公子煜不是越侯,他仿佛越室图腾的化身,睚眦必报,凶戾异常。

在他的面前,没有任何人能心存侥幸。

第七十章

朝会之后,群臣离宫。

松阳君和钟离君走在人群中,始终缄默不言。途中遇上宗,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加快脚步,不给对方开口的机会,可谓默契十足。

宗深锁眉心愁容不展,在宫门前徘徊良久。望见两人正要开口,后者却目不斜视,大步流星越过他身前,各自登上马车,催促马奴快走。

“速归。”

今日朝会之上,楚煜当众宣读袁氏和几名宗室成员的罪状,证据确凿不容置疑,无一人敢出言求情。

袁氏嫡支必死无疑,旁支或能活命,至少二十年内无法再涉足朝堂。至于宗室,凡读过史官记载,了解越国宫廷内的腥风血雨,就会知晓几人的下场。

没人敢做出头的椽子。

何况松阳君和钟离君身份敏感,之前是优势,如今分明是催命府。

马车一路前行,松阳君和钟离君坐在车内,想到楚煜归国后的种种变化,都有力不从心之感。

尤其是钟离君。

越侯中毒一事,他非是主谋却有沾染。哪怕不是故意,如今回想也感到后怕。

“该如何是好?”

春光正好,透过车窗洒入车内,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思及梁氏诸人的下场,钟离君突觉恐慌。他开始认真考虑门客的建议,自请守边,降为臣。

“如此,或能活得一命。”

车轮滚滚压过长街,悬在车角的装饰不断摇晃,一如钟离君此刻的心情,踟蹰不定,忐忑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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