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118)

君上信他用他,他自当鞠躬尽瘁,竭诚以报。

只不过……

壬章抬眸逡巡舆图,目光短暂定在图上,继而转向林珩,迟疑道:“君上,这块地分属越和楚,想抽手必然要出兵。”

平王之后,诸侯常有不义之战,但或多或少总要找些名目。

晋国想要这块地,除了出兵,壬章想不出别的办法。那样一来难免遗人话柄,遭人诟病。

“此事……”

林珩刚刚开口,殿外忽传脚步声,继而有侍人禀报:“君上,越国来使,百驾战车,百名骑士,数百步甲,持血於菟旗,现在城外。”

壬章不知此事,闻言吃惊不小。

林珩却是微微一笑,敛袖转身,意味深长道:“送地的来了。”

城门外,高轮宽辐的战车一字排开,骑兵分列战车左右。步甲在车后列成方阵,盖着蒙布的大车停在阵中。

风过平原,图腾旗撕扯翻卷,如同流淌的血。

从城头俯瞰,阵中军容严整,长戟、戈矛林立,相隔甚远就觉煞气袭来,令人不寒而栗。

城头一片肃然,等待入城的队伍格外肃静。商人们不敢出声,晋人则目带厉色,如果这些越人心怀叵测,当即会如猛虎下山一拥而上。

军阵中响起号角,骑士、战车自行分开,一辆伞车越众而出,伞顶浮现金光,耀目生辉。

驾车的并非马奴,赫然是一名甲士。

伞下是一名红衣公子,头戴玉冠,腰悬长剑。勒在腰间的玉带悬挂彩宝,以金丝编织的流苏摇曳生姿,同袍袖上的彩纹相映,流光溢彩,斑斓夺目。

号角声未歇,城头又起鼓声。

肃州城门大开,百名黑骑策马行出。

骑士佩戴全甲,臂举玄鸟旗迎风招展,行进间似墨色流淌,同越甲形成鲜明对比。

骑士之后是晋国的战车。

车身玄黑,车轮高宽,轮轴两侧突起铜刺,急速冲锋时能碎裂马腿。

驾车的都是年轻氏族,高冠博带,容貌或硬朗或俊秀,看似翩翩公子,实则杀气凛冽,随时能拔剑对敌。

战车分列左右,黑骑穿插其间。智陵和费廉各自解下号角,在风中吹响。

城头鼓声突然一变,城池内外的晋人变得肃穆,国人下拜,庶人躬身,奴隶全部匍匐在地。

阳光斜落至城下,一阵鞭声扬起,黑色玄车行出城门。

玄服国君立在车上,衮服冕冠,腰佩王赐剑。旒珠遮挡半面,映出些许光斑。玄服衬托下,肤色愈显苍白,唇色微浅,唯独漆黑的双眼犹如墨染。

见林珩出现,金伞车行出越阵。

楚煜上前半步走出伞缘,面含浅笑,眸光流转。在光下恍如一尊玉像,昳丽绝色,惑人心弦。

“越公子煜,见过君侯。”

相隔岁余,远离上京,两人在肃州城下重逢,目光交汇,竟都有些陌生。

田齐闻讯赶来,马车行到城下,他推开车门,恰好撞见这一幕。遥望着城外的两人,他心神微凛,下意识驻足不前。

墨绯之色,玄鸟於菟。

凛冽森然萦绕在两人周身,恰如棋逢对手,外人无法触碰,更无法靠近半步。

第七十八章

蔡国和宋国的车队姗姗来迟。

两支队伍落后于越,彼此间却互不相让。车队众人互别苗头,火气不断滋生,甲士险些动手。

“离,近肃州城,休要起争执。”

蔡欢推开车窗,亲自唤回带队的甲长。后者同宋国甲士针锋相对,佩剑半出鞘,随时可能见血。

“诺。”使命在身,甲长虽然不甘心,也只能怒瞪对面甲士一眼,利落收剑还鞘。

宋国甲士正要出言讥讽,蔡欢将车窗推得更高,眺望不远处的宋国安车,扬声道:“尝闻宋乃礼仪之国,宋成侯虚怀若谷,不矜不伐,诸侯交口称赞,国小亦有美誉。可惜子孙不肖,不蹈先祖之风,沦落为狭隘小人,履行背信不义之举,可叹,可笑。”

这番话异常尖锐,撕破了宋国虚伪的面具。

宋成侯小霸十载,一度风头无两。他的女儿嫁入蜀国,以伯女成为蜀侯的正夫人,生下嫡公子田齐。

宋成侯薨后,儿孙资质平庸,无法延续宏业,宋国迅速衰弱。

新任国君沉迷酒色,听信谗言疏远有才的公子有,偏宠幼子。氏族朋比为奸,三令欺上瞒下,闹得宋国朝堂乌烟瘴气。

蜀国内乱,信平君谋逆害死国君,公子齐出逃。宋伯无力助他平叛,国内氏族还勾结信平君,欲置他于死地。

逃出宋国之后,田齐投奔晋,被晋侯收留。晋骑飞驰上京,连续五日向天子递送奏疏,消息风传邻国。

蔡欢一路行来,途中屡次接获消息,对宋国氏族的行径嗤之以鼻。

“贪婪,短视,宋迟早不存。”

蔡欢同林珩有一面之缘,对晋国新君十分忌惮,甚至心怀恐惧。

从田齐入晋至今,种种迹象推断,晋侯不会对他的遭遇置之不理。再看这群宋人,蔡欢笑得讽刺,话也说得毫不客气。

日薄西山,命不久矣,何必再同其虚与委蛇。

“蔡女,你胆敢信口雌黄,简直岂有此理!”

宋人怒不可遏,蔡欢畅笑出声。她随手落下车窗,命令从车内下达:“速,吾不屑与之同行。”

“诺。”

甲士齐声领命,集体调转马头,不再与宋人争锋。

马奴振动双臂,用力挥动缰绳,大车齐齐加速,车轴发出沉闷的吱嘎声,坐在车上的工匠迅速抓住车栏稳住身体。

“宋人自诩君子之国,被夫人斥责却无言以对,不过尔尔。”

队伍中有行人和史官,前者曾经使宋,过程不算美好,看到火冒三丈却无从争辩的宋人心情畅快,顿生扬眉吐气之感。后者手捧竹简笔耕不辍,详实记录全过程,不遗漏任何细节。

蔡欢的车队风驰电掣,很快同宋国车队拉开距离。

在蔡欢身后,中大夫吕奔推开车门,眺望前方的车队,面沉似水,眉心深锁。

吕坚坐在他身边,满脸怒色,愤愤不平道:“父亲,蔡女可恨!”

吕奔收回视线,下令队伍继续前行,不必追上蔡欢,但也不能落得太远:“话虽难听却是事实,无一字虚假。”

“您怎能长他人志气?”吕坚挺起上半身,表情满是惊愕。

“先君去后,国势日衰。今上才具平庸偏又多疑,贤臣老去,有识之士不得重用,阿谀奉承之辈充斥朝堂,使得狐裘蒙戎,晦盲否塞。今又行背信弃义之举,国之将乱,岌岌可危。”

吕氏历史悠久,先祖曾为天子牧马,随初代宋伯就封。

吕奔年少时,遇宋成侯在位,政治清明,国库丰盈,国人安居乐业,以小国主持会盟,可谓风光无限。

可惜强盛如昙花一现。

如今的宋国政令不一,氏族们忙着争权夺利,一度有大氏族生出谋逆之心,意图政庞土裂。

事虽未成,却给宋人敲响了警钟。

吕氏有心拨乱反正,奈何宋伯偏信小人,对吕氏几番打压。时至今日,吕氏上下心灰意冷,不再想着一匡清明,反而随波逐流,日复一日粉饰太平。

车辆前行,车轮压过土路,车厢轻微摇晃。

吕奔目视前方,回想蔡欢所言,不由得连连苦笑。见吕坚仍纠结蔡欢的讥讽,他心中黯然,失望显而易见。

不想儿子犯错,该说还是要说。

“公子齐在肃州城内。”吕奔转回目光,逼视毫无长进的儿子,一字一句说道,“身为吕氏郎君,你现在不应计较蔡女的讥讽,该认真想一想晋侯所为。”

吕坚先是一愣,品味话中深意,脸色瞬间发生变化。

“父亲,您是说晋侯会为难宋?”

“为难尚且是好的。”吕奔深深叹息,眺望肃州城方向,心中满是忧虑,“晋侯收留公子齐,连派飞骑奔赴上京,助公子齐状告信平君,将蜀国之事闹大,所图恐非小。宋恶公子齐,险些害他性命,此番入贡又显仓促,极可能被拒之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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