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133)

双方在回廊中相遇,马塘向蔡欢行礼,后者僵硬的扯了扯嘴角,不见能言善道,八面玲珑也消失无踪。

“欢夫人请。”马塘侧身让至一旁,背对雨帘,身后很快湿透。

一阵凉风袭来,冷意侵袭四肢百骸。

他岿然不动,半点不受冷意影响。哪怕水珠滑过脖颈浸透衣领,表情也无丝毫变化。

廊下的侍人婢女同他一般无二,垂手低眸,看上去若无其事。他们习惯了恶劣的天气,丝毫不以为意。

这便是晋人吗?

看到眼前这一幕,对照蔡侯宫内的种种,蔡欢突觉心寒。

掩耳盗铃或许有用,却无法改变骤起的强风。

她不顾脸面背负骂名,不惜抗衡满朝氏族,只为延续国祚保住蔡国。

结果又是如何?

入贡的队伍中混入刺客,国内氏族脱不开干系,兄长当真一无所知?

回过头来想一想,她竭尽心力奔走,竟是一无所获,到头来不过是贻笑大方,里外不是人罢了。

蔡欢愁肠百结,悒悒不乐。

随侍人来到正殿,透过半开的殿门,灯烛的光落在身上,她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手脚冰凉,心中苦意更甚。

“蔡氏欢,奉召前来。”

一门之隔,殿内灯火通明,暖意融融,殿外风潇雨晦,如置身数九寒冬。

尽管门扉敞开,蔡欢也没有跨入门内,她在殿外叠手下拜,无视飘入廊檐下的雨水,恭敬俯身在地。

她脸色苍白,声音沙哑。俯身在地时,裙摆铺展染上暗色。额头低垂,肩胛骨微微凸起,曾经合身的衣裙变得宽大,愈显悲凉凄楚。

“夫人请起。”

一阵清香袭来,衣袂摩擦声渐近,微光闯入眼帘,镶嵌彩宝的皮履停在蔡欢身前。

林珩亲自走到殿门前,弯腰虚托蔡欢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扶起身。

指尖触碰手臂的一瞬间,哪怕隔着衣料仍能感受到冷意。

“谢君侯。”蔡欢顺势站起身,态度毕恭毕敬,随林珩进入殿内。

殿内设有多盏铜灯,火光明亮,却不见一缕烟气。

穿过并排矗立的圆柱,看到跽座在台阶下的卢成,蔡欢不免心生诧异。她聪明地没有多问,同卢成互相见礼,在其对面落座。

“君侯召欢前来,未知有何吩咐?”坐定后,蔡欢不再多看卢成一眼,快速收敛心神,话中透出谨慎。

“不急。”林珩登上台阶,振袖落座于屏风前,唤婢女送上汤羹和糕点,浅笑道,“观夫人气色不佳,何妨先用一些。”

“谢君侯美意。”蔡欢没有拒绝,舀起一勺甜汤送入口中,消失许久的饥饿感骤然降临。

宫宴行刺事出,蔡欢被留在侧殿,同外界消息断绝,终日心如火焚,不思饮食。今日受林珩召见,悬在脖颈的刀落下一半,她反而不似之前惊慌,难得有了胃口。

甜汤暖胃,蔡欢饮下半盏,一口气吃完两盘糕点,勉强压下饿意,放下手中的筷子。

面对眼前的空盘,蔡欢生出赧意:“君侯见笑了。”

林珩莞尔一笑,端起茶盏并不饮,笑吟吟道:“夫人来之前,我同卢大夫正言弭兵。”

“弭兵?”蔡欢倏地看向卢成,吃惊不小。

身为蔡室女,及笄后出嫁郑侯,她对蔡、郑两国的氏族都有所了解。

卢氏极为特殊。

家族随初代蔡侯发迹,连出三位上大夫,可谓风头无两。后有卢义横空出世,佩五国印,成为多国国君和氏族的座上宾,使家族声望达到顶峰。

然成也卢义败也卢义。

其耗费大半生走遍各国,四处宣扬弭兵,游说多国签订盟约。

盟约签订之日,卢义名传天下。

然而好景不长,不过数年时间,诸侯战事又起,大国杀伐不可开交,小国接连沦为牺牲品,弭兵之盟沦为空谈。

卢义被指以狡言蒙蔽国君,所佩金印皆被夺。蔡国史官明确记载蔡哀公对他的评价:沽名钓誉之徒。

史书盖章定论,卢氏声望一落千丈,在朝堂的地位也快速衰落。

时至今日,卢成身为家主仅被授下大夫,在朝堂毫无话语权,换做百年之前简直难以想象。

“卢氏的弭兵之盟,寡人极不赞同。”林珩直言不讳,言辞没有丝毫婉转,当面道出他对卢义之策的不喜。

卢成双拳紧握,对林珩所言愤愤不平,出言讥讽道:“晋国好战,国人犹如虎狼。君侯刚刚拿下郑地,似狼群吞噬肥肉,正当意气风发之时,自是不赞同息战之策。”

“卢大夫慎言!”蔡欢花容失色,恨不能堵住卢成的嘴。

卢成料定晋必伐蔡,今日抱定必死之念,对蔡欢的焦急熟视无睹。他全无惧意,目光灼灼盯着林珩,朗声道:“君侯,仆所言对否?”

“非也。”林珩摇了摇头,没有被激怒。他从案旁拿起一卷竹简,简页变色,系绳有些磨损,存在库中日久,落上许多灰尘。

竹简展开,里面记载有卢义弭兵的全部内容。

若非林珩询问,恐怕连史官都快要忘记,身为四大诸侯的晋,当年也是盟约的亲历者。

“卢义弭兵貌似缓解争端,实则浮于表面,从未涉及根本。以越、楚为例,盟书约定两国息兵罢战,附庸国需向两国入贡,岁岁如此。”

史册摊开在桌面,林珩抬眸看向卢成,单手覆上竹简,指尖擦过上面的文字,定在“入贡”之上。

“争端根由不曾解决,大国息战必成空谈。小国此前左右摇摆各有依附,凭借入贡,遇事可向大国求助。卢义弭兵一出,入贡粮绢增倍,大国不再以公道自居,稍不如意即派人责问,肆意提高贡赋,使得小国苦不堪言,日渐民不聊生。”

林珩每说一句话,卢成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今日之前,他奉卢义弭兵为圭臬,认定此策利国利民,能息征伐安天下。从未曾想过,事情当真如此地话,大国可以说为利益背盟,小国又为何痛恨卢义,在他死后多年仍骂声不休。

林珩之言如醍醐灌顶,让他瞬间清醒,代价却是大半生的信念轰然倒塌。

卢义艰难地抬起头,看向屏风前的林珩,艰涩道:“所以,弭兵当真错了?”

“弭兵不错,然与天下大势相逆,终不能长远。”林珩看出卢成的颓丧,但无意出言安慰。他欣赏卢成的耿直无畏,希望他能为己所用。如要达成目的,必须令其彻底明悟,改变不切实际的想法。

听完这番评价,卢成缄默不语,脸色变了数变,终化为一声叹息。

“君侯召仆前来,并非专为辩弭兵之策,而是另有所图。仆所言确否?”压下心中苦涩,卢成沉声道。

他性情耿直,却不乏政治头脑。

林珩先提弭兵,再言天下大势,定然不是临时起意。如若真有所图,以卢氏残存的底蕴,答案已是昭然若揭。

“君侯强横,武功彪炳。定今夏会盟,势必行以霸道。”卢成正襟危坐,声音低沉,“卢氏沉寂百年,昔日荣耀散尽,世人提及多讥嘲,唯一物值得称道。”

话说到这里,卢成刻意顿了顿,一瞬不瞬盯着林珩,清楚道出四个字:“天下舆图。”

四个字落地,殿内瞬间陷入寂静。

蔡欢心头狂跳,看一眼对面的卢成,又望向上首的林珩,红唇翕张,却终没有说出一句话。

“卢大夫真知灼见,洞若观火。”林珩浅笑颔首,态度直截了当。他从未想过遮掩自己的企图,自始至终表现得一派坦然。

习惯了蔡国君臣的虚情假意表里不一,面对如此直白,卢成反倒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应对。

不等他反应过来,林珩继续说道:“观君性情耿介,有謇谔之节,寡人甚喜。欲留君于晋,授以官爵,未知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犹如惊雷炸响。

卢成简直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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