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148)

“君侯盛意,荣却之不恭。”陶荣洒脱一笑,在蔡人的注目下,提步登上马车。

随从跟在左右,人数不及蔡人的一半,气势却牢牢压过对方。诸人手按佩剑,傲视周围蔡人,不约而同发出嗤笑。

声音入耳,蔡人顿觉羞窘,集体面红耳赤。

队伍离开驿坊,一路行向蔡侯宫。

内史坐在另一辆车内,回想晋使的种种表现,想到蔡侯的谋划,他顿感心中无底。

之前有欢夫人做替罪羊,这次事再不成,谁能为君侯顶罪?

怎奈开弓没有回头箭,蔡已经没有退路。若是半途而废,不等晋动手,楚国就不会善罢甘休,何况还有上京中的天子。

“群虎相争,狐狸莽撞呲牙,当真可笑。”

自不量力终为取死之道。

他突然间看清,却宁愿自己依旧糊涂。

内史越想越是心寒,不禁苦笑连连,满心的沉重终化为一声长叹。

千里之外,肃州城内,公子弦想要不告而别,却被中途拦截,不得不前往晋侯宫。

朝会尚未结束,晋君高踞上首,氏族分两班坐在左右。

公子弦走入殿内,氏族的目光聚集过来,或锐利,或审视,或讥讽,或轻蔑,林林种种令他脊背生寒。

“参见君上。”公子弦力持镇定,压下不安的情绪,正身叠手下拜。

林珩看着他,许久没有作声,也没有唤起。

晋侯不出声,公子弦便只能维持弯腰的姿势。渐渐地,他额角冒出冷汗。汗水向下滑落,垂挂在眼睫,模糊了他的视线。

“昨夜宫宴,公子无意出席。今日又要不告而别。是怪晋招待不周,还是对寡人心存不满?”

林珩微微倾身,冕冠垂落的旒珠闪烁彩光。

他凝视立在殿中的公子弦,说话时语气平和,字里行间却隐藏着刀锋,杀意凛然。

第九十七章

公子弦汗如雨下。

面对林珩的质问,他脑中一片空白。竭力寻找借口,却无一言能为自己脱身。

晋国氏族的目光如有实质,刺在身上钢针一般。置身大殿中央如同被凶兽环伺,公子弦只觉陷入危局,苦思冥想却想不出脱身之策。

“君侯,事情实乃误会。”不能缄默不语,公子弦唯有胡诌一个借口,声称自己并非不告而别,只是想出城一趟。

“哦?”林珩明摆着不信。

“不敢欺瞒君侯,弦偶然知晓清丈郊田一事,心中好奇,想要出城一探究竟。”公子弦急中生智,想到日前听闻的新政,顺势拿来做借口,期望能够搪塞过去。

“公子好农事?”林珩语气缓和,貌似接受他的理由。旒珠垂挂遮挡眉眼,唇角轻勾,不复之前的冷意。

“略懂。”公子弦斟字酌句,心提到嗓子眼,愈发小心谨慎。

“善。”林珩轻笑一声,视线扫视殿内,在勋旧和新氏族间衡量,最终选定赖白,“赖大夫擅农事,寡人委以重用。公子既好田政,无妨与他多加探讨。”

赖氏专职守城门,和绝大多数晋人一样,喜好战场杀敌。从家族发迹至今,族中从未出过农令。赖白身为家主,不能说对农事一窍不通,但也仅知皮毛,同精通相距甚远。

抛开事实不谈,君上说他精通,他就必须精通。身为新氏族,没有此等觉悟如何立足朝堂。

赖白心思飞转,很快参透林珩的用意。不等公子弦做出应答,他率先起身道:“君上有旨,臣奉命唯谨。”

殿内都是聪明人,看到君臣这番奏对,当即恍然大悟。看向脸色微变的公子弦,不免摇头嗤笑,胆敢和君上玩心眼,活该有此下场。

“有劳君侯费心。”抛开所有侥幸,公子弦清楚了解到自己的处境。事到如今,他休想轻易离开肃州城。

“公子客气。”林珩笑意不变,方才的疾言厉色仿佛是错觉。

赖白领旨后归位,面对同僚歆羡的目光,表现得从容自若。面上不见一丝得色,心中却乐开了花。

揣测国君心意,不择手段为君上办事,此乃新氏族发迹的手段之一。如今重拾旧业,目标由勋旧换成齐国公子,更要做到尽善尽美。

行监坐守,抉瑕擿衅,他通通手到擒来,驾轻就熟。

赖白越想越是得意,目光锁定公子弦,分明是在看一块诱人的肥肉。

公子弦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无暇去想冷意由来,勉强含混过出城一事,他试图离开晋侯宫,返回驿坊再做打算。

“君侯,如无他事,弦请告辞。”

“不忙,现有一事宣于朝,公子无妨留下一听。”

林珩指向台阶下,立即有侍人为公子弦设置席位。位在新氏族旁侧,落后鹿敏,同赖白并肩而坐。

“遵君侯旨意。”公子弦推辞不得,只能振袖落座。回想方才的惊心动魄,心知林珩未必相信他的借口,而是有意揭过不提。这样做的用意,他实在猜不透,只觉云里雾里,一阵心乱如麻。

赖白侧过头,扫一眼心事重重的齐国公子,目光微闪,笑得意味深长。

殿外忽起乐声,却非宣告朝会结束。

群臣心生诧异,不只一人瞪大双眼,愕然看向出现在殿前的红衣公子。

楚煜一身华服,於菟踞于两肩,绣金嵌玉的宽带勒在腰间,愈显长身鹤立,挺拔如竹。

玉玦垂挂带下,宝剑悬于腰侧。

剑首镶嵌的宝玉和发冠同色,玉质温润,浮光晶莹。

踏着礼乐声,楚煜规行矩止,手捧盖有国印的竹简行入殿内。镶嵌珍珠和彩宝的履底踏过青石,每一步如同尺子测量,未见毫厘之差。

行走间,袖摆低垂,领口的刺绣浮现金光,悬在带下的玉玦丝绦纹丝不动。

发上玉冠垂落长缨,冠缨系于颌下,末端点缀珍珠。珠光润泽,同襟前玉钩相碰,光辉交织层叠,尽显奢靡华贵。

乐人敲击编钟,礼乐声恢弘。

古老的旋律随风流淌,清越悠扬,萦绕整座大殿。

落后楚煜三步,是同样身着华服的越国令尹。他头戴长冠,手捧一只金盘,盘中是以金铸的大雁,姿态栩栩如生,羽毛纹路清晰可辨,制作工艺超凡绝类,堪称无价之宝。

行至大殿中央,两人站定,乐声告一段落。

众人的目光聚集在两人身上,惊异有之,了然有之,审慎亦有之。

类似的氛围下,公子弦如坐针毡,楚煜却是泰然自若。

面对晋国氏族审视的目光,越国公子神色如常,表现得波澜不惊。仰望上首的晋国国君,他短暂牵起一抹浅笑。笑纹稍纵即逝,神情再度变得严肃。

“越公子煜仰慕晋君,以北荒之地为礼,愿再结两国之好。”

此言一出,殿内陷入寂静,一瞬间落针可闻。

多数氏族瞠目结舌,仅有少数神情平静。

“仰慕君上?”

“婚盟?”

“莫非听错了?”

“不,确是如此。”

先有越国令尹入朝,后有公子煜亲至,传言越国使晋专为结盟,氏族们或多或少都听到消息。多数人以为越国求娶宗室女,或是再嫁宗室女入晋。偶有另类风声传出,多数人不以为意,都认定是笑言罢了,不值得采信。

不料想今日突遇惊雷,最匪夷所思的传言成为现实。

越国公子当殿递送国书,越国令尹手捧大雁,再有之前的礼乐,此情此景同烈公定盟时何等相似。

当初是晋向越求娶,今日则是越国公子登门。

“求婚君上?”

短暂的混乱之后,氏族们压下震惊,开始考虑现实利益。

“以北荒之地为礼,诚意倒是不小。”雍楹沉吟道。

“此地常年有犬戎盘踞,入手要费一番周折。”智渊提出现实情况。晋阳城同北荒之地相邻,时常有犬戎来去如风,劫掠落单的商旅和边民。晋人恶其行,屡次追杀却无功而返。全因北荒不属晋,不好随意突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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