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150)

单冲认为自己有理,甚至咆哮出声。

见他越说越不像话,刁泰脸色愈发难看,眉心拧出川字。他意图制止对方,却见单冲现出狂态,分明有癔症之兆。

想到执政之前的话,他登时心头一跳,为免闹出更大的动静,当机立断掌击单冲颈侧,将其当场击晕。

“你……”单冲瞪大双眼,昏厥的最后一刻,神智短暂清醒,旋即落入黑暗。

刁泰及时扶住他,没有令他摔倒。听到车窗外的动静,扬声道:“无事,继续赶路。”

“诺。”甲士压下心中疑惑,打马回到车前,下令队伍加速前行。

车队全体策马扬鞭,将沿途商旅甩落身后。

随着行速加快,车身摇晃变得剧烈,开始发生颠簸。

刁泰放下单冲,确认他一时半刻不会苏醒,快速查看车内的杯盏香炉,果然在对方使用的茶盏上发现问题。

“药。”刁泰凝视茶盏上精美的花纹,双眼一眨不眨,眼前很快出现重影。盏上鸟纹似活过来一般,眼瞳处漆黑,近乎妖异。

砰地一声,茶盏脱手,残存的茶汤洒落在车内。

刁泰脸色发白,指尖微微颤抖。他用力攥紧手指,陡生对执政的畏惧。心悸如蛛网蔓延,又似藤枝疯长,将他牢牢缠裹其中。

他似落入网中的飞虫,明知死亡将近,却无论如何挣脱不开。

“执政,执政!”

刁泰咬牙切齿,脸色青白交替。

他以为单冲是设局的饵,压根没有想过,一旦事成,他也不可能独活。

如今恍然大悟,他却不能反悔,明知前方是万丈悬崖也必须纵身一跃,没有任何退路。

“为上京,为天子,执政真是呕心沥血,令人敬佩。”

刁泰冷笑数声,扫一眼正要醒来的单冲,忽然变得意兴阑珊。他不屑于再做伪装,索性靠坐到一旁,冷冷看着对方睁开双眼,神情一片茫然。

“发生何事?”单冲缓慢坐起身,察觉到脖颈刺痛,单手按住脖子,记忆逐渐回笼。他抬头看向刁泰,目光阴翳,却不复先前狂态,没有开口咆哮。

“事急从权。”刁泰言简意赅。

回想起方才的情形,单冲意识到自己出言无状,心中浮现一抹异样。他固然气愤,却不该这般失态,好似完全不受控制,发癔症一般。

思量间,单冲瞥见翻倒的茶盏,来不及开口询问,刁泰已将茶盏移开,解释道:“君方才昏倒,碰翻了此盏。”

解释合情合理,单冲仍觉得怪异,只是没有追究,点点头掠过此事。

两人各有思量,接下来的一段路都未再出声。

随着车队不断加速,两侧风景飞快向后退去。

傍晚时分,车队抵达肃州城,却被施工的队伍拦住,无法接近城门。

马车速度减慢,甲士在外禀报:“城外正在搭建祭台,道路拥堵,入城需绕道。”

单冲和刁泰各自推开车窗,刹那间声如潮涌,热浪扑面而来。

成排的篝火熊熊燃烧,烟气弥漫,浓烈的烟柱扶摇直上。

三座祭台拔地而起,似巨兽蹲踞平原。

火光照亮工地,赤膊的匠人往来穿梭,奴隶们喊着号子运来巨石,扛起一根根巨大的圆木,矗立在祭台四周。

同祭台相隔一段距离,等待入城的队伍排成长龙。

队伍尽头是巍峨的城池,城头飘扬旗帜,竖起成排火把。火光连成一片,在晚风中跳跃,照亮旗上的图腾,一只只玄鸟振翅欲飞,俯瞰苍茫大地。

“让开!”

吼声传来,上百头强壮的青牛拖拽大车,运送来专为祭祀准备的铜鼎。

三尊铜鼎并排而立,皆是四足双耳,高过一米。鼎口呈方形,鼎身铸有铭文,文字四周浮凸精美图案。自双耳延伸向下,玄鸟於菟各踞一方,象征晋越两国结成婚盟。

铸鼎的匠人从车上跳下,指挥奴隶搬运铜鼎,分别送到祭台之上。

豆是铸鼎的大匠,为铸成这三尊鼎,他日夜守在工坊,不曾踏出一步。如今鼎成,被绳索吊至高处,在火光下闪耀金辉,他不觉心情激荡。

这三尊铜鼎为其毕生得意之作,近乎要耗干他的心血。

“小心,升!”

宗和祝都在工地,监督三尊鼎送上祭台,中途不能有任何差错,不容许半点马虎。

砰!

第一尊铜鼎就位。

随即又是两声钝响,铜鼎全部运上祭台,过程相当顺利。

巫在火光下占卜,双臂高举唱诵巫言,当众抛出莹白的骨甲。

削薄的甲片从掌心飞出,天女散花一般。短暂滞空后落向地面,飞溅起少量尘土。

巫集体俯身在地,看清骨甲展示的图案,朗声道:“吉,大吉!”

婚盟大吉!

六名巫齐声高喝,声音回荡在夜空下,晋人无不欢欣鼓舞。

等待入城的商旅神情各异。有的面带喜色,和晋人同样喜悦,也有的面色微沉,不愉的神情短暂出现,很快就被隐去。

声音传入车厢,落入单冲和刁泰耳中,两人皆是心神不定,愀然不乐。婚盟大吉意味着晋越盟约牢固,对上京和天子而言,这绝非一件好事。

在欢呼声中,马车穿过人群,艰难抵达城门下,向守城的晋甲出示金印和铜牌。

“天子降旨晋侯,使者奉命前来。”

甲长查验金印和铜牌,确认来者身份,迅速向宫内禀报。

送信的甲士策马飞驰而过,哒哒的马蹄声响彻长街。

声音传入驿坊,惊动坊内众人。

田齐刚刚写完一封奏疏,准备再接再厉递送上京。听到斗圩禀报,斟酌片刻道:“城内飞马必有要事,去坊前看一看。”

“诺。”斗圩领命而去,脚步声消失在门外。

一墙之隔,公子弦也被惊动。

“发生何事?”他停下写到一半的书信,看向推门走入室内的门客。

门客向身后张望一眼,迅速合拢房门,走至近前低声道:“上京来使。”

“上京?”公子弦吃了一惊。

“来者乘安车,打王城旗帜,在城门前出示金印铜牌,定是天子遣使无疑。”门客出入有人跟随,行动不得自由。然近日城内热闹非凡,无需费心打探,从城民和商旅的议论中就能得到不少消息。

“其来所为何事?”肃州城距离上京遥远,天子不会立刻知晓婚盟。纵然知道,使者也不会来得如此之快。公子弦更倾向于使者早就出发,或为郑国之事?

“蜀公子齐在晋,屡次上疏天子,使者或为此来。”门客猜测道。

“田齐,贼徒,吾能得权,必杀之!”公子弦神情晦暗,想到宫宴当日田齐对他的叱骂,顿时怒上心头,手指用力攥紧,竟将笔杆生生折断。

“公子慎言。”门客看向窗外,低声提醒道。

公子弦丢开断笔,抬手捏了捏额角,勉强压下心中怒火,沉声道:“我猜不透晋君用意,设法早离为上。近日行事小心,不要再露出痕迹。”

“诺。”

门客也有此意,当即抛开上京来人,凑近公子弦耳边,低声道出私下里的安排:“暗甲伪装入城,婚盟祭祀当日正是出城的良机。”

公子弦点点头。

他离国至今,暗甲始终伪装跟随,一直未现于人前。除非万不得已,他不想动用这股力量。怎奈图谋落空又被晋侯所困,他不得不竭尽所能,设法离开肃州城。

“我自诩多谋,如今却至山穷水尽。”公子弦苦笑一声。

“公子,尚不到这般地步。”门客安慰道。

“算了,下去安排吧。”公子弦无意多听。听得越多,他越感到讽刺。

“诺。”门客不再多言,领命后推门离去。

月光落入室内,公子弦独坐片刻,起身行至廊下。

他扯下束发的玉簪,任凭满头青丝垂落。沐浴在清冷的月辉下,想到迫使他离国的兄长,忽然轻笑出声。

上一篇:月湾 下一篇:返回列表

来自远方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