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153)

莲夫人提起裙摆跨过门槛,脚踏实地的一刻,抑制不住心头狂跳。一刹那眼角酸涩,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自被关入巷道,未曾想有出来的一天。

“夫人,请速行。”紫苏的声音响起,打断她的恍惚。

莲夫人收敛心神,迅速回归现实。她默默垂下视线,移步跟上引路的侍人,循着火光指引去往晋侯所在的正殿。

青石路铺展脚下,火光迤逦两侧。

光带延伸至台阶上,举目眺望,视野充斥金碧辉煌。

马桂和马塘站在丹陛上,身旁各有一名小奴。一人聪明伶俐,面相十分机灵,另一人圆脸讨喜,笑呵呵的模样带着几分憨厚。

两人正在说话,瞧见紫苏一行人,不约而同停止交谈。

“此女意图毒害君上,不可信。”马塘皱眉道。

“不可信,但能用。”马桂袖手轻言,示意紫苏入殿,其后对马塘道,“君上决定的事,我等只需听令。大兄莫要自误。”

对上马桂的视线,马塘瞬时间清醒,意识到自己有逾越之嫌。

“幸亏你提醒。”

“大兄知晓便好。”

兄弟俩不再多言,继续守在廊下,随时听候殿内吩咐。

殿内火光通明,意外没有点燃熏香。

紫苏将人带到,行礼后退至一旁。

莲夫人许久不曾踏足宫室,乍见屏风前的身影,旧日经历重回脑海,当即俯身行大礼,栗栗危惧,头不敢抬。

“婢子拜见君上。”

掌心覆在地面,凉意顺着指尖蹿升,延伸至四肢百骸。

莲夫人恭顺伏在地,一动不敢动。因神经紧绷,近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起。”

清冷声音在头顶响起,随之而来的是衣袂摩擦声。

镶嵌彩宝的皮履踏过青石,玄色衣摆轻扬,价值百金的越绢似水波流动,片刻后悬于额前。

绢上的暗纹闯入眼帘,带有鲜明的越地特色,莲夫人短暂失神。

她眨了下眼,谨慎抬起头,目光捕捉到刺绣金纹的腰带,悬在腰间的玉玦,以及玉玦旁的一只手。

修长,苍白,几同玉色。

一只茶盏提于指间,方口圆底,雕刻精美花纹。迥异于晋人的粗狂,纹路靡丽繁复,极具上京特色。

“夫人可认得?”

茶盏递至眼前,莲夫人有片刻怔忪。她抬眼看向林珩,尚未来得及开口,一缕气息飘入笔端,似有若无,令她神情大变。

“看来夫人认得。”林珩丢开茶盏,任凭精致的器具摔落在地,翻滚至莲夫人膝前,“上京使者入城,主使贴身之物,凡日常所用皆有此香。若寡人没有记错,当初夫人给寡人下毒,同此香颇类。”

莲夫人面色惨白。

毒氏擅用药,家中藏有秘方。她当初鬼迷心窍,在玉佩上动手脚,意图毒害林珩,方落到如今下场。

自知罪不能恕,千方百计结好先氏女,为家族寻到一条生路。

万万没想到邪风又起,毒氏的药竟会出现在上京使者身边!

她心乱如麻,没有任何头绪,一时间不知所措。但她不敢欺瞒林珩,只能颤抖着声音战战兢兢道:“君上,婢子不敢狡言,此物浸药,确为毒氏秘方。”

“何效?”

“浸贴身之物或是入口,中药之人神志不清,有癔症之态。此药不害命,然无解。”莲夫人和盘托出,没有丝毫隐瞒。下在玉佩上的药会使人衰弱直至丧命,茶盏上的不会致命,但药性能使人癫狂。

“药方仅存毒氏?”

莲夫人小心抬头,不期然对上林珩的视线,瞬时全身发冷如坠冰窖。她攥紧手指,刺痛感扎入掌心,谨慎道:“毒氏秘方仅传承嫡支。为何流入上京,婢子实在不知。”

她困在巷道日久,早前布置的人手都被斩断,已同家族断绝联系。毒氏的药出现得蹊跷,她不了解实情,更不敢随意出言。

千方百计同先氏女结好,求公子享就封带走毒氏,她已对家族仁至义尽。若此事真同毒氏有牵扯,她着实无能为力,只能设法自保。

“婢子所言句句属实,望君上明鉴!”莲夫人俯身在地,大礼叩首。

林珩没有说信,也未说不信。他单膝撑地,拾起滚落在一旁的茶盏,以边缘挑起莲夫人的下巴,轻声道:“夫人能制此药?”

“婢子能。”莲夫人立刻道。

“善。”林珩笑了,温和道,“天明之前,我要见到成药,一模一样。”

“婢子遵旨,天明之前,药必呈于君上。”莲夫人信誓旦旦,不敢有片刻迟疑,更无半点犹豫。

林珩收回手,松开手指。茶盏再度落向地面,被莲夫人双手捧住。

“马桂,马塘。”

“仆在。”

殿门敞开,两道身影立在门前。

“带她去药库,召谷医督她制药。”

“诺。”

“天明后去驿坊传旨,召天使入宫,寡人亲见。”

“遵旨。”

林珩下达旨意,马桂和马塘分头行事。

莲夫人被带往药库,由药奴挑拣出药材,送往专为她准备的制药房。背着药箱的谷医随即到来,仔细查看过摆放的药材,奉旨监督她制药。

“夫人请。”

扫一眼站在身侧的谷医,再看守在门边的马塘,莲夫人无心计较秘药为外人所知,挽起衣袖拿起药杵,亲自开始研磨。

随着碾压声持续不断,一股清香在室内飘散,混入数味药汁,逐渐同茶盏上的气息层叠。

待到大功告成,茶盏和成药摆放到一起,气味药性毫无二致,纵然是谷医也分辨不出。

距天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马塘取走秘药,莲夫人没有被送回巷道,而是安顿在一处僻静的宫苑。

宫苑门敞开,庭院内的杂草已被清理,看上去十分整洁。但因长期无人居住,缺乏人气,难免有些清冷。

莲夫人却欣喜若狂。

只要能逃离巷道,哪怕只是暂时,她也是心满意足。

婢女和侍人守在屋外,莲夫人独自走入室内。

空空荡荡的房间弥漫一股灰尘的气息,十分刺鼻,她却甘之如饴。几步走到榻前,俯身贴到被面上,她不觉笑出声音。

笑到中途流下眼泪。

“若是梦,我宁愿不醒。”

第一缕阳光落下,晋侯宫门大开,马桂在宫门前登车,驱车驰往驿坊。

馆舍内,单冲一夜好眠,醒来后精神奕奕。刁泰怀揣着心事,整夜辗转反侧,颇有几分萎靡。

两人正在用早膳,马桂乘车抵达,入馆舍宣读林珩旨意。

“君上召见,宣天使入宫。”

没有礼官,不设飨宴,仅派遣一名阉奴,简直无礼之极!

单冲怒气上涌,就要拍案而起。中途被刁泰按住,避免他坏事。

“君上召见不容拖延。”对单冲的怒火视而不见,马桂面带笑容,故意以言词挑衅。

这番话落地,不只是单冲,连刁泰都脸色难看。

“大胆阉奴,安敢如此放肆!”单冲怒不可遏,当场就要拔剑,“天子降旨,晋侯不出城相迎,实乃无礼不敬。令你当面言辞不敬,更是悖逆狂妄,实属逆臣之流!”

糟糕!

刁泰神情骤变,他后悔未能及时阻拦,连忙看向马桂。就见其连连冷笑,讽刺道:“使君好大的威风。知晓是天子降旨,不然还以为是天子对晋不满,特地派两位来喊打喊杀。”

见这番话不对,刁泰压下心中厌恶,强行拉住单冲,沉声道:“礼令性情刚直,最是尊礼,上京中亦是如此。”

相比单冲的莽撞,刁泰笑里藏刀,看似解释,实则暗指晋不守礼,必要给晋侯扣上无礼狂悖的恶名。

马桂却不上套,仍是冷笑:“这番话是真是假,使君心知肚明。仆身份卑微,使君自能呼来喝去。然言犹在耳,仆听得真真切切,势必要禀报君上。待使君见到君上再好生解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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