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170)

“曹国,尤氏。”林珩沉吟两秒,问道,“尔乃曹国宗室?”

“禄不才,国君为兄,封邑长沂。”尤禄表明身份,双手捧出曹伯亲笔撰写的国书,恭敬呈至林珩马前,“兄长前为奸人蒙蔽,背失盟约,错结郑侯,实懊悔不已。君侯不计前嫌派行人入曹,邀曹会盟,曹国上下喜之不尽。贡粟、稷、麦五十车,绢百匹,彩陶二十车,望君侯不弃。”

以曹国的国力,能在短时间内拿出这批贡物称得上诚意十足。

长沂君等待林珩的回答,推断他可能的反应,提前准备应对。然而等候许久,林珩始终不作声,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令他胆战心惊,不寒而栗。

“不计前嫌?”林珩微微俯身,目光冰冷,隐含尖锐的嘲讽,“以曹伯所为,寡人为何要不计前嫌?”

长沂君悚然一惊,下意识抬起头,对上林珩的目光,一瞬间如坠冰窖。

“烈公在位时,曹国依附于晋,同晋为盟,誓言与晋不二。烈公去后,幽公登位,曹国转投郑国,还曾出兵助郑谋取边地,将誓言忘得一干二净。据寡人所知,曹自立国以来常有摇摆不定,反复无常之举。”林珩语速平缓,不曾疾言厉色,每一个字却如钢针,狠狠刺向长沂君,“曹国视盟约如无物,随意背弃,屡次食言。往事历历在目,寡人如何再信?”

说话间,林珩扫一眼长沂君身后的车队,平举马鞭点了点,轻蔑道:“就凭这些?未免小视寡人,小视于晋。”

听闻这番话,长沂君大惊失色。他猛然间意识到,晋侯邀曹国会盟未必是拉拢,很可能另有目的。

他的想法表现在脸上,根本来不及遮掩。

林珩挑了下眉,好心为他解惑:“广邀西境诸侯至丰地,寡人欲定讨二之盟。为巩固盟约,盟会需以血祭旗,蔡首当其冲,曹也是试刀之选。”

大国争霸,小国左右逢源,今日结盟,明日背叛,百年间皆是常态。

林珩欲图霸权,势必要东出。为免后顾之忧,必须要稳固西境。

国内慑服氏族,大权在握。与越再结婚盟,使东南边境无忧。设计楚夺公子弦,使齐楚交恶,缓解临桓城的压力。

接下来就是丰地会盟。

审视面无血色的长沂君,林珩没有继续施压,当面给出一条生路:“祭旗可一,也可二。曹伯固有反复,终不如蔡国之恶。如能为我所用,寡人未必不能网开一面。”

长沂君如闻仙音,不顾脚下尘土,稽颡膜拜。此时此刻,他只想抓住救命稻草,不使曹国湮灭。

“唯求君侯下旨,曹必言听事行!”

在他身后,曹国众人如梦初醒,接连匍匐在地,额头触碰地面,态度恭敬之极。

林珩单手握住马鞭,打量着曹国一干人等,嘴角牵起一抹笑痕。

“善。”

金乌缓慢坠落,残阳如血,霞光漫天。

最后一缕光披上他的肩头,金绣生辉,照亮漆黑的双眼,淡漠、冰冷,透出森森寒意,盛载无尽的杀机和血腥。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夜幕降临,肃州城头响起鼓声。

隆隆鼓音随风传出,惊颤如水的月光,震动苍茫大地。

三鼓之后,军仆合力推动绞盘,绳索一圈圈缠绕,门轴发出吱嘎声,厚重的城门逐渐合拢,封闭古老的城池,隔绝内外两个世界。

平原广阔,入目尽是荒凉。

城郊边缘鬼火狐鸣,不时有暗影聚集分散,绿光忽明忽灭,狼嚎声此起彼伏。

夜枭振翅无声,逆风飞向城池。瞬息划过天际,遮挡住明亮的月色。

越过旗帜林立的城墙,飞过巡逻的甲士头顶,暗影盘旋在城池上方,继而降低高度,飞入商人聚居的坊市。

天色已晚,夜风渐起,城内各坊将闭,路上行人逐渐稀少。寥寥数人加快脚步,赶在落钥前进入坊内,避免露宿街头。

巡夜的卒伍手持长矛,尽职尽责巡视每条街巷。

两支队伍穿过长街,在道路尽头短暂碰面,随即错身经过,各自背向而行。

肃州城恢复宵禁,入夜后灯火万家,终不如之前热闹。

城东是氏族的聚居地,偌大的宅邸内灯火通明,门前停靠车辆,府内却无宴饮,也不闻歌舞弦乐之声。

智氏宅邸前,门奴守在台阶上,袖着双手来回走动,驱散袭来的困意。

道路对面传来马蹄声,门奴抬头望去,就见一辆马车由远及近,径直向府门前行来。

车以双马牵引,车轮增宽加高,车厢雕刻氏族图腾,象征乘车之人的身份。

车前悬挂灯笼,仿宫内提灯制造,甫一问世便大受欢迎,飞速替代火把,成为氏族夜间出行必备。

马车行至近前,车奴拉住缰绳,火光照亮车厢上的图腾。

门奴揉了揉眼睛,认出来者是陶氏之人,当即反手敲打门环,通知守在门内的奴仆。

“陶氏来人。”

门后响起脚步声,不多时消失在耳畔。

车厢门推开,陶裕父子先后走出。

未等多久,门后传出人声,紧接着正门大开,智渊携子亲自出迎。

这般大张旗鼓,既是对来人的重视,也展示出光明磊落,杜绝任何人借机进谗生事。

“请!”智渊把住陶裕的手臂,笑着邀他进入府内。

不承想他会如此行事,陶裕顿感棘手,偏又无从挑理。想到此行的目的,只能顺水推舟,随他一同进入府内。

在两人身后,陶氏兄弟相视一眼,陶贤和陶正心情复杂,陶廉反倒松了口气,连脚步都轻快许多。

待客的大厅灯烛闪耀,香炉摆放在屏风前,炉顶青烟袅袅,香气萦绕在室内,令人精神一振。

双方分宾主落座,婢女送上茶汤,其后退出室外,关闭房门。

不知对方来意,智渊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端起茶汤细品,表现得耐心十足。他同陶裕共事几十年,深知对方性情,深夜来访必有要事,不出意外同君上有关。

思及此,智渊垂下眼帘,遮去眼底的情绪。

陶氏之前行为有失,君上分明不喜。虽然未做惩戒,疏远之意却是显露无遗。

智氏脱离困境不久,家族刚刚有了起色,他不愿被对方牵累,惹来国君不满。顾念两家多年交情,没有将人拒之门外,态度却不见亲近。

看出智渊的态度,陶裕品尝到一丝苦涩,却没有丝毫退却之意。

浸淫朝堂大半生,若无半分耐性,连一点冷遇都忍不了,他也登不上如今高位。

“今日君上罢朝会,出城送公子煜。”手托茶盏,陶裕没有赘言,直接开门见山。

“晋越两结婚盟,休戚与共。君上送公子煜乃礼仪所在。”智渊面带浅笑,回答得滴水不漏。

“此言不假。”陶裕未在此事上争辩,而是以此为引,提及林珩送别之后的行程,“送走公子煜,君上未回宫,转道去往新军大营,观新军操练,并当众宣一要事。”

陶裕放下茶盏,视线锁定智渊,见后者微微皱眉,神情变得严肃,他没有卖关子,直接道:“君上有意军功授爵,不分氏族、国人和庶人。”

此言一出,室内骤然寂静,落针可闻。

“我等世卿世禄,官爵代代传承,定于立国之法。君上前征庶人从军,今又要破世爵,岂非动摇国之根本?”

陶裕站在氏族立场侃侃而谈,言辞有理有据。

自林珩登上君位,行事每每出人预料,屡次触碰氏族敏感的神经。

之前种种都能接受,破爵位世袭过于骇人,意味着动摇氏族传承的根本,怎能不令陶裕担忧。

他心知孤掌难鸣,连夜登门拜访智渊,希望能集合勋旧之力阻止这项政令。

“此事非同小可,一旦定法于朝堂,恐不能挽回。”

陶裕竭尽所能,试图说服智渊。

智渊则是眉心深锁,凝神陷入沉思,许久没有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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