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183)

傍晚时分,君驾驻跸一座小城外,军仆和奴隶迅速搭建营地。

营盘四周竖起栅栏,大大小小的帐篷星罗棋布。

篝火燃起,火光攀升跳跃,烟气向四周弥漫,很快被风吹散。

烹煮食物的鼎设在帐前,鼎下点燃柴火,清水注入鼎内,半晌后冒出气泡。庖宰羊拆鹿,大块的肉投入鼎内,加入盐和几种香料,不多时翻滚出香味。

一辆牛车停在营地前,县大夫和主簿先后下车,依礼入营参见国君。

甲士查验过两人身份,由侍人引其穿过营地,恭敬等候在大帐前。

营地内人来人往,略显得嘈杂。

林珩帐外有甲士驻守,往来人员放轻脚步,无一人大声喧哗,一切井然有序。

等候不到一刻钟,一名侍人掀帘走出,对两人道:“君上召见。”

县大夫和主簿立时精神一振,迅速整理冠帽,检查衣带鞋履。确认没有任何不妥,方才迈步走入大帐。

帐内火光通明。

光滑的圆木撑起帐顶,乌沉的兽皮铺设地面。

圆木上镶嵌铜座,插入牛油火把。地上摆设铜灯,每盏都有半人高,形似树干,顶端延伸出三五铜枝,铜枝末端托起灯盘,盘中注满灯油。灯芯点亮,烟气流入灯身,只余火光耀眼。

一面屏风落地摆放,屏风前是一张长案,玄服玉冠的国君坐在案后,面前摆有一只茶盏,还有两盘糕点。

林珩换下衮服冕冠,少去旒珠遮挡,灯下的面容愈显清俊。

他嘴角轻勾,眸底含笑,丝毫不见传言中的暴虐,观之温和沉静,恰似芝兰玉树,丰标不凡。

县大夫和主簿不敢多看,小心收回目光,叠手俯身下拜,同声道:“参见君上。”

“起。”

“谢君上。”

两人再拜后起身,在林珩下首落座,样子毕恭毕敬,透出几分拘谨。

侍人送上茶汤,两人捧在手里,感受到合适的温度,各自饮下一口,消去些许紧张。

将二人的表现收入眼底,林珩从案旁拿起一卷竹简,上面盖有县大夫的印章,半月前送抵肃州城。

“我观奏疏,知登城新增乡邑十余,人口何来?”林珩问道。

“回君上,多为山林野人,知君上恩旨投奔。乡邑取废弃民舍,推倒后重建。遵君上旨意垦荒,现已开田上百亩,得粮便能活人。”县大夫如实回禀,没有任何隐瞒。

林珩点点头,指尖擦过竹简上的文字,道:“我有一妹,数月前开府,暂无封地。我意划登城为其食邑,尔等以为如何?”

县大夫和主簿愕然抬头,表情一般无二,都是满脸惊讶。

他们惊讶的不是女公子开府,也不是划登城为食邑,而是君上竟会询问他二人意见。

宗室就封何曾有此先例?

简直闻所未闻。

“君上,仆不解。”县大夫首次直视林珩,问出心中疑惑。

“寡人一路行来,军功爵传遍乡邑,尔等应有所耳闻。”林珩看向县大夫,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提到新法。

“仆确有耳闻。”

“晋立国时定袭爵之法,氏族享世卿世禄,代代相承。寡人欲破旧法,战功授爵。且破封地旧制,宗室、氏族、国人及庶人凭战功得爵。爵有禄米、金绢及奴仆。高爵得食邑,享地中谷粮、过路商税,然无征发青壮之权。”

依照立国时的法令,宗室和氏族在封地内拥有生杀大权,收税、调兵皆可行,国君不能问。此无异于国中之国。

林珩决意变法,以军功爵取代世卿世禄。

战功袭爵为表,改食邑为里,双管齐下,大刀阔斧。

国太夫人告诫他不应操之过急,以免令氏族逆反。林珩认真衡量,决定先从新封着手,由宗室开始。即便有氏族看出端倪,也无立场反对。

听出话中含义,县大夫和主簿神情凝重,都没有作声。

两人出身氏族,但为旁系血脉,如陶荣一般,并不受家族重视。若无林珩横空出世,他们注定在登城蹉跎岁月,一身才干就此埋没。

前时肃州来人宣布政令,两人左思右想,认为机会来临。

“陶荣和壬章能得重用,你我为何不能?”

怀揣此种念头,两人兢兢业业做出成绩,果然引来国君看重。

让他们没想到的是,飞黄腾达近在咫尺,临门一脚却是要与家族对立,甚至正面为敌。

该如何取舍?

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需知落子无悔,一言出口断不能更改。

看出两人的挣扎,林珩没有心急,端起茶盏轻嗅茶香,耐心十足。

机会他已经给出,能否抓住端看个人。

抓住了,就是日后股肱。抓不住,登城就要有新的县大夫和主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帐内悄然无声。

一道风刮过帐外,短暂掀起帐帘,卷动跳跃的火光,焰心处发出爆响。

响声惊动县大夫和主簿,两人如梦初醒,看向上首的林珩,捕捉到同之前一般无二的笑痕,刹那间明白自己该如何选择。

不想再空耗岁月,一身抱负无法施展,必然要有所取舍。

两人共事多年,此时不需要对话,只需一个眼神就能猜出对方所思所想。

心中做出决断,两人叠手下拜,异口同声道:“仆侍君,谨遵旨意,惟命是听。”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炷香的时间,县大夫和主簿退出大帐。

同来时的紧张不同,两人面色微红,神色透出激动,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手中各捧着一只木盒,巴掌大小,金箔包裹四角,里面装有林珩赏赐的印章和铜牌。

“女公子乐开府,明岁就封。”

回想林珩所言,两人相顾一眼,知晓大营内人多眼杂,默契地闭紧嘴巴。

“先回城,稍后再议。”

县大夫脚步飞快,主簿也是健步如飞,引路的侍人反而被甩在身后。一路小跑追上去,侍人心中充满疑惑,看向他们的眼神很是怪异。

两人一门心思离营,只为尽快回城。

奈何天不遂人愿,途经一座氏族营帐,帐帘忽然掀起,长袍高冠的赖白走出帐篷,背对火光而立,唤住脚步匆匆的县大夫。

“赖颀,慢行一步。”

若是旁人,县大夫可以装傻充愣,装作没听见。

赖白则不然。

身为赖氏旁支血脉,家主出面,他不能视若无睹。

至少现下不能。

“家主。”赖颀暗暗皱眉,转身时变换表情,压下不情愿,口出问候叠手施礼。

县大夫中途停步,主簿也不好独自离开,出于礼节,在赖颀身后向赖白拱手。

赖白两步走上前,亲自扶起县大夫,没让他继续弯腰。侧头向主簿颔首,态度亲和,使人如沐春风。

“我随扈君上,不想在此地见君。数年未见,不如入帐一叙?”赖白把住赖颀的手臂,笑着邀请对方进入营帐。

“家主见谅,颀实有要事,需尽快赶回城中,不能在营内久留。”看出赖白的用意,赖颀攥紧木盒,无论如何不能留下。若是不小心引来国君误会,之前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哦?”赖白不置可否,笑容不曾改变,声音略有些低沉。

察觉到对方的不悦,赖颀咬了咬牙,索性扛到底,硬着头皮说道:“登城新增乡邑,山林野人迁入数百。之前连日大雨,犬戎蠢蠢欲动。为防其混入,需谨慎防范日夜盘查。吾为登城守,肩负重责,不能久在外。”

赖颀言之凿凿,并非全是托词。

赖白脸上的笑容逐渐隐去,目光落在他身上,眼底充满审视:“有犬戎潜入?”

“多名商人送回情报,暂无抓获。如此才需严加防范。”顶住压力,赖颀回答得滴水不漏。

事关犬戎和城防,他着急离开合情合理。

赖白没有继续阻拦。

“既如此,有暇再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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