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222)

盏底磕碰桌面,声音极低,却令众人同时一凛,齐齐循声望去。

“说吧。”公子项扫视众人,掌心覆上桌面,下一刻又攥紧拳头,指节磕了两下,犹如砸在众人头顶,“越军围邳城,军力不过几千。集牟、矩、当、郾四城兵力,联合邳城守军,如何能败?”

这番话直指要害,半点不给氏族颜面。

字字不提他们的私心,却明白揭开真相,使他们倍觉羞惭,感到无地自容。

事实正如公子项所言,援军集合起来,人数是越军的两倍。对方有攻城器械,楚军也有神兵利器,针锋相对,楚军不该连败,更不该落到如今局面。

“我知诸君顾虑,然私心太重,恐得不偿失。”公子项沉声道。

楚国雄踞南境多年,不断对邻国鲸吞蚕食,疆域持续扩大。

随着楚国扩张壮大,国内氏族受益颇多。尤其是大氏族,手握大量土地人口,俨然国中之国,势力不亚于一方小诸侯。

公子项归国后,以雷霆之势起兵,将兄弟逐一挑落马下,一口气灭数家大氏族,以绝对的强势执掌大权。

甘氏和屠氏对他忠心耿耿,不会生出二意,氏族的弊病仍不可免。

公子项停下动作,视线逐一扫过帐内氏族,一字一句道:“楚越大敌,国不灭战不休。尔等私心作祟,以致于连败,有负楚人之名!”

此言一出,众人更觉寄颜无所。

多谋擅辩的甘究也低下头,脸上青白交错,没有一言为自己辩解。

“公子,臣愧悔无地!”

甘究等人再也坐不住,唯有伏身请罪,神情羞惭不已。

“事可一,不可二。”公子项看得分明,痼疾不除,类似的事会不断发生,迟早有一天会无法收拾。

甚者,楚国内部分崩离析。

他有意下手整治,但不能操之过急。变法是必须手段,先决条件之一,不能败于越国之手。免得外患未灭,内忧死灰复燃。

“贻误战机乃大罪,依国法,氏族不能免。”公子享先抑后扬,话锋一转,“诸君于国有功,临战可酌情一二。”

闻弦歌知雅意,氏族们心领神会,当即道:“臣等陈兵数日,请出战!”

“善!”公子项朗笑一声,当场下达命令,“明日集结大军,开赴邳城下,破越军!”

“遵令!”

风雨晦暝,乌云遮挡天空,白昼堪比黑夜。

屠岩等人走出大帐,准备回营布置,明日集结奔袭越军。

公子项的策略十分简单,一力降十会。以绝对的数量优势碾压对手,解邳城之围。

越军设饵埋伏,他便要踏碎陷阱。

大军压上,不计损失发起进攻,誓要将城下越军歼灭,扫清楚军连败之耻。

“楚煜狼狐之心,桀骜诡谲。此番出兵邳城,其意不在疆土,实为乱楚。故此战不能败,必要取胜!”

公子项下定决心,不惜代价也要赢下这场战争。

粟黑和石林对视一眼,起身叠手道:“仆奉公子,必竭尽忠智!”

随着县大夫们归营,楚军迅速行动起来。

暴雨遮挡视线,雷鸣压过人声,使行动变得隐秘。潜伏在营地四周的斥候察觉到异样,却无法探明大军的真实动向。

相隔数十里外,楚煜进入越军大营,同时带来援军的消息。

“季父留守国都,令尹及三令为佐。四千甲兵驻扎不远,随时可至邳城。”楚煜站在屏风前,展开一张舆图挂到木架上。

舆图线条明晰,详细标注邳城附近地形。

“这里。”楚煜手指一处,又点了点大军的驻扎地,“雨中行军稍慢,步甲改骑马,速度增倍。”

松阳君看着舆图,回想楚煜方才所言,询问道:“公子料定楚将集结大军?”

“不错。”楚煜从袖中取出一张绢,随手递给松阳君,“楚齐结盟,虽不知盟约细节,于越实不利。公子项出历城后,车驾归纪州,人却一直未在都城露面。我疑他至边境。”

“公子项至边?”松阳君攥紧绢布,神情陡然变得凝重。

“如我所料不差,他此时已在边地,至于在哪座营盘,暂时不得而知。”楚煜凝视图上,左手提起悬在腰间的一枚玉环,摩挲着上面的花纹,口中继续道,“楚人天性不羁,氏族好各自为战,且私心颇重,伏击连胜盖出此因。公子项睿智强干,目光敏锐,必强令氏族集结兵力,大举压向邳城。”

“楚援军至少万人。”松阳君沉声道。

“无妨。”楚煜转过身,笑容清浅,莫名透出一股冷意,“邳城为饵,仲父麾下亦是。待楚军入瓮,四千骑突袭,里外呈夹击之势,谁胜谁负,唯战而已。”

听完楚煜的计划,松阳君禁不住脊背发凉。

围邳城而不下,以城为饵伏杀援军。

再以他麾下诱使楚军集结,待对方以为胜券在握,再给予致命一击。

环环相扣,果断狠绝。

松阳君下意识打了个哆嗦,想到之前的种种,不免心有余悸,从未有过的后怕。

“仲父?”楚煜放下玉环,连唤两声。

松阳君猛然惊醒,攥住掌心的冷汗,不敢再随意走神。

楚煜策略已成,万事俱备,松阳君只需切实执行。

叔侄俩谈过后,松阳君立即出帐安排。离开大帐前,目光不经意扫过楚煜腰间,看到他之前握在手中的玉环,视线微顿。

若他没有认错,此玉并非越匠雕刻,分明是出自晋地。

莫非是晋侯相赠?

掩下思绪,松阳君掀起帐帘离开。

雨水从天而降,让他愈发清醒。

深思越晋婚盟,看清大兄的布局,他不得不佩服大兄的智慧。

然而……

松阳君驻足回首,凝望雨中的大帐,想到萦绕在楚煜周身的冷意,突然感到一阵不安。

大兄在时,楚煜固然冷血,仍能感受到人气。

如今再看他,仿佛面对一头挣脱锁链的於菟,凶狠暴虐,残佞嗜血。

“罢了。”

松阳君摇摇头,压下心中不安。

大争之世,越国需要有为的君主。

暴君又何妨,亦能承先祖基业,霸道天下。

第一百四十九章

越军秣马厉兵,楚军揎拳捰袖,都在严阵以待,准备迎接一场大战。

松阳君麾下四千人,同楚军相比,数量远远不及。

好在军中有攻城器械,放平即能抵御战车,大批杀伤步甲。足够引君入瓮,诱使楚军落入陷阱,实行内外夹攻之计。

“战事起,仲父必艰难。”楚煜没有言辞闪烁,当面道出松阳君将面临险境。大军是饵,松阳君亦然。

“公子放心,我虽无经天纬地之才,倒也知兵。能为饵,我心甘情愿,甚感荣耀。”松阳君笑声豪迈,无丝毫芥蒂。

“若楚军迟迟不动,即派人宣扬我赴军中。”楚煜手捧茶盏,指腹擦过盏口,短暂触碰蒸腾的热气。目光深邃,使人捉摸不透。

“此举太过冒险。”松阳君皱眉,不赞同楚煜的提议。

“战机稍纵即逝,冒险才有更大的胜算。”楚煜莞尔一笑,“知我在军中,公子项定会生疑。哪怕猜出有陷阱,他也必须踏入,否则必使军心涣散。战再不胜,楚国不乱也难凝固人心。”

听完楚煜的分析,松阳君不免吸了一口凉气。少顷平复心绪,赞叹道:“公子妙算神机,算无遗策,臣佩服。”

两人谈话时,帐下禀报斥候归来,查明楚军有异动。

“楚军各营连夜集结,万余人雨中开拔,直奔邳城而来。”斥候被召入帐内,单膝跪地禀报军情,“算其脚程,最迟半日将至。”

“公子,臣率兵迎敌。”松阳君主动请缨。

“仲父不必出营,全军留在营内,高挂免战牌。”楚煜姿态闲适,身体靠向桌案,单手撑着下巴,看不出半分紧张。

“挂免战牌?”松阳君大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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