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233)

喜氏对历代天子忠心耿耿,却被氏族夺权窃国,天子还下旨册封,让他们如何不恨!

“比起我是否是越间,家主更想介卿一家族灭。从我之计,刁氏才能留存血脉。介卿以为如何?”

尢厌轻声细语,语速不紧不慢。

刁泰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定格在一片空白。

他终于明白,自己没有第二种选择。

“我明白了。”他勉强坐正身体,直视尢厌,“我依计行事,望你也能信守承诺。”

“那是自然。”尢厌拿起火把,递出剩下的解药,旋即站起身,准备离开囚室,“执政病情大好,明后日就能上朝。不想事情生变,刁介卿最好快些动手。”

“我知道。”刁泰握紧陶瓶,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尢厌又看他一眼,没有再多言,转身走出牢门。

牢房外,两名牢奴在左后等候。

尢厌对两人示意,又朝门内指了指。牢奴连连点头哈腰,谄媚笑道:“您放心,一定办好。”

“事成之后,另有重赏。”尢厌抛给牢奴一枚金,没有在走廊久留,快步走出暗牢,消失在夜色之中。

囚室内,刁泰枯坐许久,终于有了动作。

他打开陶瓶,一口气吞尽药丸。其后打碎瓶身,用碎片划破掌心,以手指蘸血在墙上写下一行字:执政结王子害,我知其秘。

最后一个字,他故意写得扭曲,遗落两笔。

待血迹洇入土墙,染血的掌心重重压下,覆盖一个血手印,触目惊心。

做完这一切,刁泰以碎陶片横过脖颈,猛然一划,鲜血飞溅,地面洒落点点红痕。

月光如水,皎洁明亮。

光影穿过窄窗,落入昏暗的室内。

灯盘倒扣,压灭了火光。

残存的灯油缓慢流淌,覆上苍白的光影,侵蚀出一片暗色。

刁泰趴在地上,血从脖颈涌出,手指抓握两下,很快变得无力。生命之火燃尽,双眼逐渐暗淡,他在月影下气绝身亡。

暗牢外,尢厌没有立即返回喜烽府上,而是穿过两条夹道,三绕两绕来至一扇挂有铜锁的木门前,抬手在门上连敲三下,重复三次。

少顷,门后传来声响,紧接着大门开启,尢厌闪身而入。

“告知公子,事已成。”

尢厌在门内停留片刻,很快从另一道暗门离开。

他走出不久,院内飞出三只信鸟,接连振翅穿过夜空,乘风向南飞去。

风中弥漫水汽,信鸟越向南飞,水汽越重。

进入越国境内,蔚蓝消失不见,天空被乌云遮挡,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越侯宫内,上京来使脚步匆匆,随侍人穿过宫道,冒雨去往正殿。

他手捧一只木盒,盒中是册封越侯的诏书。这封诏书早该送达,但因种种原因拖延到今日,早引得越国上下不满。

使者来至殿前,朝会尚未散去。

侍人入内禀报,不多时至殿前宣:“来使入殿!”

使者的发冠和衣袍被雨淋湿,脚下踩出水印,如此面君极不合礼仪。越国君臣却像是忘记了这件事,任由他全身湿透进入大殿。

使者有心发作,跨入大殿后却全身一冷,对危险的直觉令他寒毛倒竖,百般计较登时烟消云散。

越国建筑以华丽闻名于世。

越侯宫是集大成者,飞檐反宇,珠窗网户,恰似神霄绛阙。

大殿内铺设金石,两侧圆柱雕刻於菟,兽身饰以金箔,兽眼镶嵌彩宝,与夜明珠的光芒交相辉映,愈显富丽堂皇。

越国氏族分坐两班,皆是峨冠博带,宽袍大袖。腰间束金带,带下悬金印玉饰,袖摆和领口的花纹华丽非凡。

大殿尽头设一面金屏风,凶猛的於菟盘踞其上,尖牙利爪,昂首咆哮。

屏风前是国君宝座,绯袍玉冠的越国公子高踞其上,轩然霞举,美如冠玉,不负盛名。

没有天子册封,公子煜自登宝座并不合礼仪。秉持立场,使者理应直言不讳。但在这一刻,他突然不敢开口。

似鹿置身狼群,随时将要丧命。又如面对凶残的猛虎,危机感挥之不去。

出于对危险的直觉,他丝毫不敢造次,手捧木盒上前半步,恭敬道:“单氏信,奉旨使越,参见公子。”

第一百五十七章

单信立在大殿中央,不善的目光刺在身上,压力如有实质。

他行礼时,殿内异常安静,落针可闻。

因冒雨穿过宫道,他全身湿透。又因神经紧张,冷汗不断冒出额角。凉风袭入殿内,雨水混合汗水一同滑落,隐没在衣领中,加深领口的暗色。

木盒捧在手中,诏书不过一卷竹简,此时如有千钧重。

“礼令单信,参见公子。”单信二度开口,捧起木盒的手微微颤抖,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据我所知,礼令单冲刺杀晋侯,死于晋。”楚煜终于出声,口中的话却让单信一凛,猛然抬起头。

他仰望上首的楚煜,只见对方靠坐在宝座上,姿态放松,不似殿内氏族庄严肃穆。五官明艳近似锋利,嘴角带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似一头慵懒的凶兽,随时能亮出尖牙利爪将目标撕成碎片。

美丽,却也极其可怖。

短暂的失神后,单信下意识打了个寒颤。想到越晋两国的婚盟,他不由得嘴里发苦。

单冲死在晋国,身后背负骂名。

晋侯的奏疏递至上京,明知事情存在蹊跷,天子也无法追究。

殷鉴不远,得知要出使越国,满朝文武避之唯恐不及,礼令这个官位成为烫手山芋。经过数日拉锯,世代出任礼官的单氏被赶鸭子上架,接下这次出使的任务。

单信是单冲的堂弟,入朝不过五载,名声才干不显,未有多大建树。

单冲未出事前,礼令一职压根轮不到他的头上。如今情况不同,族中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族长联合族内长辈施压,他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

一番谈话之后,单信被迫点头。

单氏阖族举荐,并有政令、刑令同举,天子不作任何质疑,直接下达任命。

一般而言,家族有人出任三令,必然要大排筵宴予以庆贺。

单信接到任命诏书,隔日就要出发使越,宴席庆祝全部省略。在多数人的观念中,他此去怕是凶多吉少,极可能落得身首异处,就此葬身越国。

“天子压下公子煜册封,迟迟不肯下诏,越国上下很是不满。此去务必小心,凡事谨慎,存身为要。”

母亲的殷殷教诲犹在耳畔,单信用力一咬牙,进一步放低姿态,口中道:“单冲刺杀晋侯,实是胆大包天,死不足惜!”

这番话态度鲜明,无异于与上京割席。

公子煜挑了下眉,不置可否。

殿内氏族心生诧异,不由得面面相觑。他们设想过使者态度,也做好多种预案,万万没想到,同为上京贵族,还出自一家,单信竟会是这般反应。

对方不上钩,无法公然撕破脸,事情难免有些棘手。

众人的目光扫过单信,悉数聚向上首,落到楚煜身上,等待对方做出决断。

见此一幕,单信暗暗松了口气,庆幸自己做对选择。

同为贵族又如何?

同出一家又怎样?

家族对他不仁不义,弃他如敝履。出发前一日不设宴席,连虚情假意都没有。凭什么要他安守本分,心甘情愿去死?

他父兄早逝,自幼靠母亲养育,受家族恩惠少之又少。及冠后承袭父亲官职,家中刚有了起色,就被族长当做弃子,明摆着送他去死。

他不肯,更不愿!

单信暗暗发誓,他会不惜一切保住性命。如果能平安返回上京,势必要向家族讨一个公道。

“信奉命前来,送上天子诏书,请公子过目。”说话间,单信双手捧高木盒,没有以使者的身份宣读诏书,而是直接呈给楚煜。

他不走寻常路,言行屡屡出人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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