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278)

可笑,可悲。

执政心灰意冷,放弃劝谏。

天子采纳单信进言,下旨严查入觐队伍,不分国君使臣,一概等同视之。

旨意下达时,喜烽也在大殿内。他需要低下头,极力掩饰脸上的表情,才不会引起旁人注意。

今日坐在马车上,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天子的偏执、执政的无奈、单信的激进,无不历历在目。

“我一直在想,单信是否投靠越国。”喜烽背靠车厢,转动腕上的手环,口中自言自语,并不需要尢厌回答。

尢厌垂首敛目,安静坐在一旁,始终没有出声。

半晌后,喜烽回过神来,停止手中动作,不再为单信费心思。

投靠越国也好,另有目的也罢,他的主张和举动都在将上京拉入深渊,与自己的意图不谋而合,无需追根究底。

至于尢厌提出的担忧,倒也不是问题。

“莽山盗见钱眼开,多送一袋金,再运几件兵器,告知他们宫内设宴,城内守备松懈,是动手的良机。”

“家主是说明日宫宴?”

“不错。”喜烽笑容阴诡,意味深长道,“朝会之上,介卿刁完奏禀天子,盗匪袭城,以晋、越、齐为首,多国使臣有大功。依礼当设飨宴,以彰其功。”

晋楚势同水火,国战近在咫尺。

天子偏袒楚国,见楚国上疏,不详查就申斥晋侯,还对晋国使臣避而不见。此事满朝皆知,各国使臣也看在眼中。

刁完选择的时机十分巧妙,牵涉到三大诸侯国的使臣,天子不能再拒。

“前有蔡侯自戕,停灵两月方才被迎回国。为打发蔡国使臣,天子不得不册封蔡欢为侯,勉强将事情压下。然而到最后,蔡侯之死也未有定论,天子将长期备受质疑。如今诸国使臣齐聚上京,天子偏听偏信,无理申斥大诸侯,若再有功不赏,行事不公势必传遍天下,怎配为天下共主?”

想到晋使的来意,喜烽眯起双眼,预期宫宴当日必有一场腥风血雨。

晋楚烽火将起,越齐无法置身事外。

天下诸侯各有心思,逐鹿问鼎早有端倪。

西风落叶,红衰翠减。

凛冬将至,林寒涧肃。

野心一旦释放,即如虎兕出柙,再不能回转。

群雄并起之日,上京威严扫地。天子之尊也将跌落尘埃,数百年的声威荡然无存。

想到那一刻,喜烽就抑制不住激动,单手遮住眉眼,无声绽开笑容,阴毒、森冷。

日上三竿,瓮城清空大半,远道而来的队伍陆续进入内城,分批下榻驿坊。

喜烽的马车返回城东,车中却没有尢厌的身影。

身为喜烽的门客,尢厌忠实执行他的命令,做好一番伪装,带着几名随从离开城内,携带金和武器奔赴莽山。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停在驿坊前。

手捧竹简的侍人走入馆舍,向入觐的使臣传达天子旨意:“诸君有功,明日王宫设飨宴,犒赏有功之臣。”

侍人拿腔拿调,故意越过晋国的馆舍,先一步向越国使臣宣旨。

和晋国一样,越侯没有亲至上京,仅派遣中大夫淳于起为使。

见到侍人的做派,淳于起怫然不悦,非但没有接旨,更厉声出言:“击盗,晋使首功,有目共睹。天子设宴嘉奖,必首宣晋使。贼奴阳奉阴违,定是欲间越晋。当杀之!”

话落,当场拔出佩剑,在侍人惊骇的表情中,一剑贯穿他的胸膛。

“尔等回禀宫中,贼奴包藏祸心,吾代天子杀之!”淳于起收回宝剑,侍人仰面栽倒,大睁着双眼,表情凝固在死前一刻。

同行的几人噤若寒蝉,当场吓破了胆。

他们不敢再故作姿态,收敛起小心思,规规矩矩宣旨,送出入宫的铜牌。随即抬起同伴的尸体,飞速跑出驿坊,自始至终头也不敢回。

侍人的尸体被抬走,地上的血迹犹未干。

使臣们视而不见,各自返回馆舍。

脚步声消失在门后,唯余秋风掠过,扬起大片尘土,抹去殷红的残痕,涂抹遍地斑驳。

第一百八十九章

入夜,王宫内灯火辉煌,鼓乐齐鸣。

通往宫门的长街上,一辆又一辆马车闯过夜色,在月光下接踵而至。

高大的车轮压过土路,两旁甲士手持火把,火光在行进间跳跃撕扯,沿着长街拖曳成数条明亮的光带。

队伍抵达宫门前,早有宫奴在一旁等候。

见车厢门开启,身着短衣的奴隶迅速匍匐到车前,熟练地躬身在地,充作下车的脚踏。

上京贵族习以为常,踩着奴隶的背走下车辕,同相熟之人见礼,谈笑风生进入宫门。

“今夜飨宴,各国使臣齐至。”

“晋使雍檀前曾当殿质问天子,令执政哑口无言。”

“未知今日又将如何。”

贵族们压低声音,兴致勃勃谈论,丝毫不为即将到来的风雨担忧。天子威严丧失与否,好似压根与己无干。

有人看到执政的马车,立即出声提醒:“慎言,执政已至。”

这句提醒相当及时,议论声戛然而止,人群中顿时一静。

一辆金伞马车行至宫门前,执政步下车辕,站定后扫视众人。目光越过上京贵族和几名诸侯国使臣,锁定慢一步抵达的晋使队伍。

晋、越两国的使臣联袂而来。

两辆车俱为三马牵引,车奴高大强壮,膂力惊人,能单臂控制奔驰的战马。

车身雕刻图腾,车伞镶金饰玉,尽显奢华。

雍檀和淳于起先后走出车厢,见到匍匐在地的奴隶,两人的动作别无二致,从车辕一跃而下,避开奴隶稳稳落地。袖摆落下时,恰好垂挂在奴隶眼前。

见到这一幕,上京贵族面现讥讽,暗中嘲笑大国氏族不识礼仪。慑于两国强势,只敢背后挤眉弄眼,无一人敢当面口出讽言。

执政却是神情凝重。

与旁人不同,通过方才一幕,他看到的是晋越两国盟约稳固,使臣共进退,甚至不需要商议。

“大国为盟,休戚与共。恶其一,则腹背受敌。危矣。”

压下心中苦涩,执政收回视线,先一步转过身,踏着乐声去往大殿。

再是忠心耿耿,也经不住百般消磨。

三番五次被天子猜忌,手中的权力被逐步瓜分,满腔热血也会冷却,直至陷入冰点。

执政沉默向前,迥异于三五成群的贵族,身旁竟无一人,身影竟有几分寥落。

雍檀抬眸看向他,回想之前来上京时的场景,从这名老人身上清晰感知到颓然。

荣耀湮灭在岁月中,失去昔日光华。掌权者不能兴利除弊,发愤图强,权威将如流沙滑出指缝,再也无法挽留。

正如这座巍峨的雄城,已然是日薄西山,回天乏术。

一阵马蹄声传来,打断雍檀的思绪。

他回过头,见楚、齐两国使臣的马车前后抵达。两国有历城之盟,使臣结伴赴宴,和晋越一般无二。

四人在宫门前相遇,互相叠手问候,表现得彬彬有礼。直起身时,都是面带笑容,笑意却不达眼底。

周围使臣无一出声,更不敢上前打扰,唯恐触到霉头被殃及池鱼。

大国使臣两两并肩,对面而立,气氛剑拔弩张。周围人心中惴惴,皆是默不作声,轻易不敢言语。

四人站在宫门前,恰好拦住入宫之路。此举有违礼仪,虎贲本该出声提醒。但在这一刻,肃杀充斥在空气中,虎贲不约而同闭上嘴,甚至主动退后半步,集体佯装无事,将应尽的职责抛到脑后。

虎贲不出面,侍人更不会做出头椽子。

日前盗匪入城,晋甲大发神威,馆舍前血流成河。台阶下至今残留殷红,足见其凶残。想保住脑袋最好不要招惹。

天子近侍入驿坊传旨,越使一言不合夺其性命,宫内不闻不问,一卷草席丢出城外,如同无事发生。

这般装聋作哑,连问一句都不曾,怎不令人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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