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287)

火光跳跃,烟气短暂萦绕,即顺着窗口和房门流出。少许呛鼻的烟味也被熏香遮盖,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室内十分宽敞,布局发生改变。

原本该摆放屏风的位置,此时立有一张木架,架上悬挂一幅舆图,详细勾勒晋楚两国边界。

晋国一面是宫内保存,晋室代代传承。楚国部分来源于卢义舆图,由卢成予以补齐。

林珩站在舆图前,凝视图上不语。

氏族们站在他的身后,两旁的席位都被空置,放在矮桌前的茶汤早已变冷。

席位末端,两名羌夷首领畏畏缩缩,一动不敢动。

仰赖派出的勇士,他们的部落得以内附。此次有幸为扈从军,部众都是大喜过望,发誓为晋侯效死。

这两支部落久居晋阳,常与智氏私兵打交道。

晋国人凶狠残暴,动辄杀戮见血,此类观念根深蒂固,牢牢印在他们的脑海里。

世人盛传晋侯暴戾,在他们看来,这压根不是缺点,反而是无与伦比的优点。

强悍,凶狠,残暴。

契合部落信奉的图腾。

年少有为,运筹帷幄。一战灭国,进而霸道西境,数万大军如臂指使。多么强大,多么凶悍,多么令人赞叹!

两人见到林珩,忠诚和崇拜近似狂热。

没资格做晋侯手中的刀,他们便要做他的鹰犬,凡君侯所指,必定扑上去撕咬,绝不后退半步。

临时被召至大厅,参与到战前议事,哪怕位在最后,两人也是受宠若惊,只觉得脚下像踩着云朵,轻飘飘,根本难以落地。

林珩和氏族围在舆图上,集思广益,认真商讨出兵路线。

有人留意到格格不入的两人,并未放在心上,任由他们坐在原地发呆。

君上要施恩。

氏族心有共识,虽不喜羌夷同席,但经雍楹提醒,记起平王收八部的旧事,也就不再有异议。

这两个羌夷不算聪明,好在识时务。从进入大厅就老老实实,不算上碍眼,众人也就听之任之。

听取氏族的意见后,林珩手执刀笔,翻转笔身,轻点图上的某处。

“寿申城,楚项大军进驻此地。”

不久之前,信鸟飞入大军,带来楚国情报。

庸潜伏纪州城,与公子弦搭上关系,千方百计套取情报。

公子弦心怀有怨,猜出庸的身份不简单,极可能是晋国的探子,也可能是越国。他却乐意装聋作哑,更顺水推舟,向庸透露楚军的发兵日期和路线。

为达成目的,公子弦很能放下身段,主动缓和与妻子的关系,方便他出入宫廷,参与到楚国氏族的宴会中,获得更多有用的信息。

每隔一段时间,门客峦青就向府外传递书信。这些书信无一例外,全部落到庸的手中。内容经过核实摘录,第一时送回晋国。

楚项率大军出发当日,林珩就掌握了楚军的动向。

根据大军的脚程,楚项已距寿申城不远,不出一两日就能抵达。

林珩看着舆图,笔杆在图上移动,以寿申城和临桓城为两端画出一条线,又以这条线为中轴,圈出一个大致的范围。

“野。”看到林珩画出的区域,壬章眸光微凝,一个地名脱口而出。

野地位于晋楚两国交界,本为野国所在。

三百年前,野国遇外敌入侵,战后发生瘟疫,国人十不存一,国君、宗室和氏族死伤殆尽,国祚就此湮灭。

昔日的都城沦为一片废墟,清河的支流穿行而过,河道不断拓宽,横亘在平原上,世人多称其为野河。

林珩将首战地点选在此处,出乎众人预料,包括智渊在内,多数人面露不解。

唯有壬章陷入沉思,看着野地的位置,脑海中描摹该地的地貌,不多时有所明悟。

“君上,战于野,是要临河列阵?”壬章开口,当即引来众人注意。

“然。”林珩颔首,转身背对舆图,灯光落在他身上,衮服的刺绣浮闪金光,几要刺痛人眼。

“临河列阵,遇楚军渡河,半途击之,胜算极大。”智渊猜出林珩的用意,眸中异彩连连。

“楚善战,兵常行诡道,未必中计。”鹿敏道出现实问题。

“大国交战需下战书。递战书于楚,并告各国。楚军不来,每日至城下约战。”林珩握住笔杆,摩挲着雕刻的花纹,“另派兵至楚边境,日夜袭扰边城堡垒,迫其出战。”

林珩话音传来,坐在大厅末位的羌夷首领同时眼睛一亮。

约战?

袭扰?

撩过就跑?

这活熟练,简直是量身打造,他们可以!

第一百九十五章

县府内,大厅的烛火燃至后半夜。

至丑时末,更鼓敲响,议事方才告一段落。

“臣告退。”

以智渊和鹿敏为首,氏族拜礼后退出大厅,陆续走出府门,登上马车。众人连夜前往军营,抓紧战前布置,务求不遗漏半分细节。

羌夷首领走在人群后,一路上喜气洋洋。

两人从奴隶手中接过缰绳,利落地跃身上马,迫不及待返回营内,将好消息告知部众。

“君上命我等往寿申,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绝不能错过!”

两人心头火热,同时一甩马鞭。战马撒开四蹄,接连越过数辆氏族马车,先一步赶往城外。

目及两人背影,车上氏族不禁皱了下眉。想到国君的安排,终究什么也没说,只令车奴加快速度,尽快出城去往大营。

县府大厅内,群臣全部散去,坐席也被撤走,室内愈显空旷。

火把燃烧大半,火光依旧明亮,甚至更加耀眼。

橘红的焰舌包裹一团幽蓝,欢快跳跃在灯盘中,一团暗影聚在灯下,牢牢依附灯身。

明光照亮室内,覆盖悬在木架上的舆图。

一身黑袍的晋君站在舆图前,凝视图上,许久没有动作。

马桂走入室内,脚步声极轻,近似低不可闻。

距离林珩五步,他停下脚步,躬身行礼。双手托起一只木盒,盒盖紧扣,俨然盛装重要之物。

“君上,越君书信。”

声音传至耳畔,林珩转过身,目光落在木盒上:“何时送到?”

“刚至。”马桂如实禀报。

“呈上来。”

“诺。”

马桂迈步向前,停在林珩对面,将木盒捧高。

林珩单手掀起盒盖,取出叠放的绢。展开后对灯细读,神情微微变化,当场发出一声轻笑。

笑声中充满冷意。

“不出所料。”

信件不长,寥寥数十字,内容却至关重要。

“齐侯禅让,公子弼登位,当日下旨,兵出丘吕城。借道瀍、淆两国,挥师晋边。”

“齐军过境,瀍君重病,世子出迎。淆不肯借道,都城被破,淆君赤膊牵羊请罪。”

林珩看着绢上的文字,思量赵弼的作为,缓慢收起笑意。

他转身走回到木架前,从案上提笔,在舆图空白处勾勒,准确绘出丘吕城的位置。以该城为起点,圈出瀍、淆两国。

“犄角之势。”

林珩凝视图上,设想自己是赵弼,此时会如何做。

齐军借道,兵入国都,瀍淆两国已是囊中之物。至晋边,先与楚军汇合,还是静观其变,坐视两虎相争?

“变数。”

两个字流出唇畔,林珩再次提笔落于图上,点下一座越国城池,名为“伏波”。

此地与楚国接壤,距晋边也不远。楚煜之前来信,越国大军现驻扎于此,随时能够调兵遣将,加入晋楚两国的战场。

“若无越军,齐军自能稳如泰山。越为变数,可改变战局。齐军难能坐山观虎斗。”

再者,随着四国大军齐聚,附庸国的军队也陆续抵达战场。

这种局面下,强势霸道才能慑服人心。

为能夹缝中求生,小国习惯左右摇摆。今日定盟,明日背盟,实在屡见不鲜,不足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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