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312)

“王子肥谋逆,天子不知生死。上京贵族皆敷衍塞责,公然置身事外,其行令人发指。时过境迁,其言必被人轻,再无人肯信。”赵弼娓娓道来,话中饱含深意。

天子分封诸侯,迄今四百余载。

近百年来,各国征伐不休,大国烽烟四起,小国也不能免俗。

诸侯互相征伐,群雄并起,大国接连称霸,上京日渐势微。作为天子最后的屏障,上京贵族却不思进取,日日醉生梦死,终发生今日之祸。

回溯百年,乃至五十年,有王子公然谋反,无需诸侯发兵,即会被贵族捉拿乃至诛灭。

现如今,王子肥在宫宴上叛乱,意图谋权篡位,除了病中的执政,竟无一家贵族挺身而出,反而争先恐后做缩头乌龟,当真是讽刺。

“诸侯初封时,唯百战之氏能拱卫天子,有资格封为贵族。天下诸侯兵强,亦忌惮天子伐罪。观如今贵族,有能者寥寥,多尸位素餐酒囊饭袋之徒。”楚项突然开口,加入林珩和赵弼的谈话。

“上京积弊已久,非一代之过,也非一人之力能扭转乾坤。”楚煜转动酒盏,没有明言指向,林珩三人也知他话中是谁。

四人年少时都曾往上京为质,时间长达九年。

彼时上京固然衰落,却未如现今一般颓废。天下共主积威仍存,诸侯再不情愿也要送出嫡子,唯一的反抗方式就是不朝,连大诸侯也不能例外。

“我初到上京时,执政身体还算硬朗,朝堂未见糜烂。奈何国库枯竭,无法养军。天子大军仍在,却已名存实亡。”楚项端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他喜好烈酒,晋酒比楚酒更胜一筹。

“宫中处处奢靡,王宫众人穷奢极欲,贵族争相仿效。不能开源节流,何来钱帛养军?”楚煜单手覆上桌面,想起初次进入上京城时的场景。

越绢名扬天下,越室堪称豪富,在诸侯间首屈一指。

然而,王宫和贵族的奢靡仍让他感到吃惊。

看到王子王女的奢侈无度,看到贵族挥金如土,他已然预见上京的未来,只是没想到如此之快。

听两人提到为质的岁月,赵弼缓慢垂下眼帘,长久凝视盏中倒影。可惜酒水浑浊,轻轻摇晃,浅薄的影子就变得支离破碎。

“天予之,不取逆天。”林珩转动酒盏,唇畔带笑,声音不紧不慢,一字一句却无比清晰,“上京伐罪,恰逢其时。救天子于危难,不啻护平王东迁。”

当年平王迁都,对护送的诸侯及部落大加封赏,加官进爵者不在少数。诏书的内容铭刻于史书,时过境迁仍可追溯。

林珩虽然没有明说,言下之意却清楚明白,天下诸侯入上京勤王,功劳不亚于当年。

大功不能不赏,否则再生叛乱,天子必将孤立无援。

上京国库空虚,土地也难再封,唯一能落到实处的就是爵位。

王子肥伏诛后,只要天子不死,这个王爵他封也得封,不封也得封。纵然天子驾崩,继任者为平定人心也必须下诏,再无别种选择。

第二百一十三章

宴会进行到中途,乐人停止吹奏,舞人悉数退下。

伴随着一阵脚步声,篝火前的鼎被移走,强壮的军仆扛来四架战鼓,并排摆放在场地中央。

上百名甲士列队行进场地,站定在篝火旁。

甲士身材魁梧,下身着袴,上身穿着短袍,发髻斜向一侧,以皮绳束紧。腰间和手臂缠绕不同色的布条,用以区别身份。

鼓声中,甲士对面抱拳,两两捉对厮杀,搏力为宴会助兴。

能参与这场搏力的甲士无不膂力惊人,肩膀和双臂隆起腱子肉,胸膛厚实,一拳击中如同捶打岩石。

“喝!”

一名晋国甲士发出暴喝,竟将一名同等身量的楚国甲士举过头顶。任凭后者奋力挣扎,始终岿然不动。

“武!”

搏力刚刚开始,晋甲就有过人表现,晋国氏族不禁大声喝彩。

楚人不甘心落败,纷纷掌击桌案,鼓噪余下的甲士围攻上去。

“击!”

楚国互相配合,试图围攻晋甲。遇到数人包夹,晋甲不慌不忙,只盯准一人,全身发力猛冲上去,当场将目标撞飞数米。

楚甲向后飞出,连续撞翻两人仍去势不减,压着同袍摔倒在地,发出一声钝响。

几人受伤不重,仅是增添几处淤青,掌心擦破了皮。但以搏力的规矩,他们被判定落败,不得不黯然退场。

“彩!”

晋甲勇武有目共睹,除了愤懑不甘的楚人,余者皆欢声雷动,喝彩叫好声不绝于耳。

随着鼓声加重,搏力进入高潮。

不断有甲士被击倒,陆续退出场地。其中楚甲遭遇围攻,损失最为惨重。不提晋甲和越甲,连齐甲都开始下黑手。

结果显而易见,以搏击和力量见长的楚国甲士首先被清空,场地内不留一人。

楚甲之后就是齐甲。

晋甲和越甲配合默契,前后对齐甲进行包抄,快速清空目标,砍瓜切菜一般,毫不拖泥带水。

先前楚甲被针对,尽数落败退场,楚项发现齐人的动作,不免盯了赵弼一眼。现下见齐甲也没能战到最后,尽数步上楚甲后尘,心情意外变好。

“齐君,饮胜。”楚项牵起笑容,遥对赵弼举盏。

这场搏力仿佛战场重现。

同样都是盟国,晋越休戚与共,始终同进退;楚齐各有保留,甚至背后捅刀。

一方占尽上风,越战越勇,另一方不得不低头求和。

不能精诚合作,必须分出精力提防盟国,加之国内人心不齐,以致于落到如今局面,却也怨不得别人。

楚项明摆着讽刺,赵弼没有动怒,反而面带浅笑,举盏回敬:“同饮。”

对于他的反应,楚项先是感到诧异,忽有灵光闪过脑海,目光移向场内,发现楚、齐甲士下场后,晋甲和越甲开始分裂敌对,心中似有所悟,眼底浮现了然。

“齐君是故意为之?”

“楚君何意?寡人不甚明了。”赵弼故作不解,直接出言反问。无论楚项猜出什么,他只有一个回答,坚决不承认。

楚项凝视他片刻,忽然发出一声轻笑。他不打算深究,更无须对方承认,仰头饮尽盏中酒,继续注视场上。

他倒是要看一看,晋人和越人,谁能站到最后。

在楚甲和齐甲退场后,四只战鼓停了半数,声响却丝毫不弱。

晋、越两国的军仆鼓足力气,双臂交替挥动鼓槌,重重击向鼓面。雷鸣般的重音连续不断,贯穿整片场地。

夜风带动火光,焰舌蹿升数米,边缘飞动数不清的光点,尽是盘旋散落的火星。

两国甲士在火光下角力,身影拖拽在地面,不断拉长重叠。

寒冷的冬夜,众人头顶竟冒出热气。肩膀后背流淌热汗,浸湿身上的短袍。

晋甲擅长抱摔,一旦被他们钳住,休想轻易挣脱。越甲下盘稳健,一脚能踹断横木。不小心被腿风扫过,身上必会留下大块淤青。

双方势均力敌,战斗力旗鼓相当。以致于很快斗出真火,搏力进入白热化。

鼓声隆隆,鼓点愈发急促。

叫好声和鼓噪声逐渐平息,众人聚精会神盯着场内,甚至屏住呼吸,只等分出胜负的一刻。

很快,场内只剩下十人,旋即六人,继而三人。

越甲多出一人,可惜没能抓住机会,被晋甲掀翻其一,失去人数优势。

晋甲出身田氏旁支,其人身高九尺,肩宽背阔,一双胳膊尤其粗壮,体型不亚于田壮,仅比田婴稍逊。

越甲出身越国熊氏,是熊罴的从子,个头极为高大,甚至比熊罴都高出半头,俨然是一员猛将。

两人年纪都不大,力量却十足惊人。日后成长起来,建树定然不小,前途不可限量。

搏力场上,他们留到最后。

清楚对方实力,两人都没有假意试探,而是同时大吼一声,蛮牛一般冲向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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