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60)

“公子所言字字确实。”他直视林珩双眼,不复见往日木讷,“仆在宫内多年,身份始终隐秘。不知哪里露出破绽?”

“为我母守陵之人。”

林珩松开手,冷睨蛊医,给出预料外的答案。

不是被旧识认出,也非宫外有人传讯,而是玉堂殿的旧仆。

蛊医难以置信,真切现出愕然。

“安平君下葬之后,你曾私下去祭,被守陵人窥破。”

胖瘦可以伪装,面容可以隐藏,人的习惯却难以更改,例如走路的姿态。

马桂正巧擅长此道。他不仅眼光毒辣,而且记忆力超群,只要见过一次,数年过去仍不会忘。

正夫人的陵墓位于先君陵墓以西,要赴君陵势必要经过此处。

蛊医已经足够小心,怎奈遇上了马桂。

当年众人被迫离宫,既要守陵又要提防丽夫人报复,时时小心谨慎,轮番守在要道,碰巧撞见路过的蛊医。

返回宫内后,马桂见到守在正殿的医,心中渐生怀疑。日前林珩命他留在正殿,他借机探查,终于肯定心中猜测。

“原来如此。”

蛊医叹息一声,双手撑地,慢慢坐正身体。

无需林珩开口询问,他主动道出自己是如何进入宫廷,又怎样瞒过众人的眼睛。

“仆当年生得高壮,数日不食将自己饿瘦。服毒使背伛偻,面容衰老,改变嗓音。伪做性情木讷,旧识当面也难以认出。”

道出隐藏多年的秘密,他不觉恐慌,反而感到一阵轻松。

“国君病症日渐加重,其中有你之故?”林珩左臂负在身后,右臂垂落,刀笔夹在指间,尖端闪烁寒光。

蛊医仰头看向林珩,神情忽然变得奇异。

他咧开嘴,两侧嘴角不断上翘,却没有发出一点笑声。

“君上之病源于正夫人,无人能想到温柔敦厚的智氏女也会下毒。我入宫时,君上中毒已深,我设法助正夫人一臂之力,以药帮她扫清痕迹。”

“之前的医暴死是你所为?”林珩脑中一念闪过,开口问道。

“正是。”蛊医颔首。

“为安平君?”

“安平君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愿为君效死,自然要为他报仇。”蛊医直言不讳,坦露他深藏的恶意,“可惜宫内耳目众多,否则晋侯早已暴亡,你也休想平安,晋国早就大乱。”

“不对。”林珩察觉异样,点出矛盾之处,“欲乱晋国,为何遮掩父君中毒?”

事情一旦揭穿,国君氏族相疑,国内必起战火。

蛊医沉默下来,许久才道:“我主慕智氏女,还曾递送书信。临终之时犹言,恨不能一偿所愿。”

“混账!”

林珩赫然而怒,抬脚踹中蛊医的肩膀,竟将他踹翻出去。

一声巨响,蛊医撞上门扉。

殿外婢女听到声响,立刻推门走入。看到殿内的情形,她迅速反扭住蛊医的手臂,袖中铜锥滑出,抵住蛊医的喉咙。

“公子,杀不杀?”茯苓手臂用力,令蛊医动弹不得。

林珩迈步走上前,抬脚踩住蛊医的肩膀,足下用力,几乎要踩碎他的骨头。

“敢觊觎我母,当开棺戮尸,挫骨扬灰。”

蛊医双眼瞪大,猛然抬起头,眦目欲裂,怒声道:“公子珩,你好恶不分,必遭天谴!”

不理会他的叫嚣,林珩退后半步,沉声道:“带下去,暂且别让他死了。”

“诺。”

茯苓利落卸掉蛊医的下把,捏碎他的肩骨,提着衣领将他拖走。

林珩独在殿内,回溯当年旧事,诸多线索串联到一起,眸光渐渐暗沉。

一瞬间,漆黑的眼底有风暴凝聚,恰似深渊无底,寒潮汹涌,天凝地闭。

第四十三章

日暮时分,城头又聚黑云。

云层遮挡天空,层层叠叠,吞噬落日余晖,天地间充斥暗色。

冷风平地而起,呼啸着穿过城墙,刹那席卷城内。

路上的行人纷纷加快脚步,拉车的驴马不安嘶鸣。一头青驴力气极大,赶车的壮奴一时不察被挣脱缰绳。驴车冲出数米,险些撞翻一个背着藤筐的庶人。

风袭长街,扬起漫天沙尘。

行人睁不开眼,无暇口舌争辩,各自加快脚步寻找挡凤处,躲避恶劣的天气。

城东传出马蹄声,夹杂着车轴转动的吱嘎声,在风中重叠撕扯。

数辆马车在路上飞驰,驱车的马奴眯起双眼闭紧嘴巴。风卷着尘土袭来,稍不留神就会灌入满口泥沙。

两辆马车擦身而过,车窗同时开启一道缝隙,窗后目光明灭,旋即隐入昏暗之中。

许放放下车窗,身体向后靠,手指交叠闭目养神,大致推断出对方身份。

公子原坐在车内,回想方才惊鸿一瞥,略微有些心惊。鹿敏的话浮现脑海,他下意识咬住拇指,牙齿不算撕磨,指腹很快浮现红痕。

以公子珩的行事作风,若给不出足够的价值,他和母亲恐难保全。

“事到如今已无退路。”

盯着流血的手指,看着血珠浸出伤口,公子原的瞳孔逐渐染上殷红。

“转向,去宫中。”他抬手敲了敲车厢,命马奴调头。

“公子,时辰不早,宫门将闭。”

“速行,赶不及鞭笞二十。”公子原无比烦躁,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他迫切要见到珍夫人,尽快商量出对策。

听出话中狠戾,马奴登时打了个哆嗦。他再不敢多言,奋力挥动缰绳,终于赶在宫门落下前抵达。

马车停住,公子原推开车门,利落跳至地面。

双脚站稳之后,他向甲士出示铜牌,快步穿过门拱,踏上青石铺设的宫道。

华灯初上,巍峨的宫殿烛光辉煌。

身着彩裙的婢女穿过廊下,裙摆轻扬,手中的铜灯摇曳暖光。

侍人踏上台阶,后者踩着前者的足印,姿态身形趋向一致。火光映照下,仿佛昏暗中排列的剪影。

公子原快步穿过回廊,途经正殿不做停留,飞速赶往珍夫人的长乐殿。

幸亏他持有晋侯赏赐的铜牌,否则休想出入宫门。遑论是长驱直入妾夫人的宫室。

林原刚刚进入宫门,林珩便得到消息。

斟酌片刻,他无意亲自出面,命侍人去南殿通知缪良。

“公子原此时入宫,理当禀报国太夫人。父君重病不见外人,大母总要拜见。”

“诺。”

侍人领命退出殿门,转瞬消失在廊下。

林珩正要提起笔,喉咙间忽生痒意。他单手撑在桌面,另一手握拳抵在唇边,控制不住开始咳嗽。

咳嗽声持续不断,渐渐有加重趋势。

他变得喘不过气,手臂拂过桌面,挥落竹简和笔架,身体向一侧歪倒。披在肩上的长袍滑落,在地上铺展开,似折断的鸦翼。

“公子!”

谷珍例行为他诊脉,走进殿内大吃一惊。立即放下药箱冲上前,小心搀扶起林珩,手指搭上他的右腕,神情渐渐凝重。

“无碍。”林珩勉强坐起身,咳嗽声不断,话说得断断续续,“年幼时落入冰湖,每逢冬日都要有这一遭。”

谷珍没有应声,放下林珩的右腕,手指又搭上他的左腕。

许久,他松开手,起身取过药箱,打开之后拿出一只扁平的木匣。匣盒抽出,里面静静躺着上百枚细长的银针。

“公子体内有寒气,根治恐非易事。仆先为公子施针,稍后再服汤药。”

林珩点点头,放松身体,看着谷珍取银针在火上燎过。

针尖触及皮肤,他垂下眼帘,长睫落下两弯暗影。

“上京的医为我诊脉,言我寿数不长,我依然活到今日。每逢寒症复发,我所思并非痛苦,而是我仍未死。”

谷珍动作一顿,抬眼看向林珩,随即收回目光,一针接着一针落手极稳。

“待求药之人归来,仆立即为公子配药,定不让公子再受寒症困扰。”

“劳烦谷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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