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72)

队伍中,一名肃州城民感叹道:“公子珩主政,我等才有丰厚收入。换作平时足足要少去三成。”

“百工坊曾被有狐氏把持,其性贪婪,层层盘剥,能剩下六七成就不错了。”

“君上宠爱妾庶,纵容逆臣,实在昏庸无道!”

“幸亏有公子珩正国本。”

“确实如此。”

几人议论时,壬章的马车恰好经过。

声音随风流入车厢,车窗敞开半扇,行至街尾方才落下。

暮色越沉,寒风骤起,黑压压的乌云笼罩天空,昭示又一场大雪即将到来。

壬章坐在车内,怀抱漆黑的木盒,感受到盒内的重量,没有急着开启盒盖,而是半合双眸,身体随着车厢轻轻摇晃。

他看似在闭目养神,实则大脑飞速转动。

肃州并非临桓,城内势力错综复杂,纵然有公子珩之威,清丈土地也非易事。

开国之初,晋奉行天子创立的井田制。时移世易,四百年岁月,古老的规则早被破坏,氏族手握大量肥田,反观国人庶人日渐饥馁。

丈量郊田势必要触动氏族利益,足能预见一场腥风血雨。

换作寻常人,恐会心生忐忑举棋不定。壬章却截然相反。他非但没有丝毫恐慌,反而感觉异常地兴奋。

马车行至城东,人声喧闹逐渐散去。

壬章垂眸凝视手背上的疤痕,又翻过掌心,看着一道鲜明的横纹,眸中浮现异色。

“公子有重托,自当竭尽所能。”

带着茧子的大掌缓慢合拢,手指用力攥紧,力道极强。

年少时,他首次随父冬猎,遭遇狼群围困,绝境之下拼死一搏,徒手撕碎凶狠的头狼。

“为臣之道,阻我主路者,除之务尽,理应斩尽杀绝。”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壬章走出车厢。

府门前的奴仆匍匐行礼,跪在冰凉的台阶上。

壬章脚步不停,单手托着木盒进入府内,衣袖振动,飒飒作响。

府门在他身后关闭,门环磕碰,兽首狰狞可怖。

寒风卷过长街,天空飘洒银白。

大雪徐徐落下,覆盖整座宏伟的城池。

晋侯宫内,林珩服过汤药,脸颊终于有了血色,唇色依旧苍白。他面前摊开一册竹简,由宗呈递,上书冬猎祭祀以及修缮宗庙诸事。

“祭祀,宗庙。”

看过全部内容,林珩捏了捏额角。

宫内多座建筑遭遇火焚,修葺需要征调大量匠人和奴隶,百工坊内的人手怕是捉襟见肘。

“冬日不能发劳役,需另想办法。”

正沉吟时,殿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侍人禀奏,内史缪良前来传国太夫人口谕,请林珩前去南殿。

“公子,国太夫人有请。”缪良进入殿内,态度谦逊有礼,比以往更加恭敬。

林珩合拢竹简,猜测国太夫人用意。行动却没耽搁,直接命人取来大氅,套上皮履,和缪良同往南殿。

雪色掩映黑暗,在天地间铺开一片莹白。

侍人在前举起火把,照亮脚下道路。

两人迈下台阶,一路穿过宫道,远远望见跳跃的明光,正是南殿所在。

殿门前有阉奴守候,见到林珩弯腰行礼。

“国太夫人言,公子自入殿内,无需通报。”

阉奴话音落下,立即有侍人上前为林珩掸雪。

缪良退至一旁廊下,身影半隐在黑暗中,存在感却分毫不弱。有他在南殿,侍婢不敢有半点行差踏错,暗中传递消息更无可能。

“缪内史。”林珩正将入殿,忽然脚步一顿,想起紫苏禀报之事,随口道,“宫内偶有鼠辈,放翁暂无暇分身,还请缪内史襄助。”

缪良耳达目通,宫内变化瞒不过他的双眼。闻弦歌知雅意,不介意卖林珩一个好,当即道:“公子吩咐,仆自当尽力。”

林珩微笑颔首,随即迈步走入殿门。

大殿内灯火通明,数盏青铜灯并排摆放,香炉中飘出青烟,清香袅袅,沁人心脾。

国太夫人靠坐在屏风前,衣袍华美,彩绣辉煌。她没有梳髻,长发挽在脑后,仅点缀一枚玉簪。发间掺杂银丝,在灯光下格外明显。

林珩走至阶下,正身行礼。

“大母。”

“不必多礼,坐。”

国太夫人放下看到一半的竹简,向林珩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

“服药没有?”

“回大母,刚刚服过。”

林珩登上台阶,振袖落座。

婢女立即送上汤羹,盏中加了蜜,滋味甘甜极易入口。

“冬日寒凉,需多加留意。越国之药已经带回,令谷医尽速配药,为你调养身体。”国太夫人捏起林珩的下巴,对他的单薄和苍白皱眉。

听到求药之人已经归来,林珩放下银匙,笑道:“多谢大母。”

国太夫人收回手,转而提起另一件事。

“你父离国,留在宫内的妾尚有数人,你待如何处置?”

宫变当日,参与旧事的妾夫人尽被绞杀,珍夫人也随晋侯西行,留下的都算是清白。

按照旧例,国君薨逝,诸妾殉葬。

晋侯的情况比较特殊,他是被国人驱逐,权力尽丧,不可能再掌晋国。留下的妾夫人地位尴尬,不知该如何安置。

林珩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吟片刻,道出令国太夫人震惊之言。

“无子女者归家。有子女者随子女开府,亦可归家。”

“子女开府?”

“正是。”

“未有先例。”国太夫人皱眉。

殉葬有成例,也有破例归家。

庶出公子年少开府不出奇,但女公子开府未曾有过。

“大母,前朝有王后为将,斩敌万余献祭天神。诸国亦有女子执政,大母也曾主政晋国。”

灯光映在林珩脸上,黑眸深邃,仿似盛载星光。

“国逢用人之时,理应无分男女。如临桓城,女子一样上阵斩敌,战功不亚于男子。今以宗室开先河,下必效仿,于国有利。”

国太夫人凝眸深思,良久不发一言。

她知晓林珩行事不拘一格,今日这番举措还是令她吃惊不已。

主政,开府,从军。

上溯两百年,因上京一场政变,平王昭告天下,不许女子袭爵。林珩今日之举有违旨意,被有心人抓住恐难以善了。

“平王旨意,不许女子袭爵。事过两百年,不曾有诸侯违背。”国太夫人神情肃然,告诫道,“晋边强敌环伺,楚、蔡、郑等虎视眈眈。今当求稳,先定国内再攘四边,不给外人可乘之机。”

“大母教诲,珩必铭记于心。然事有特例,平王之法非开国之法,武王分封诸侯,也有女子开国。”

林珩知晓国太夫人的担忧,但他心意已决,既要最大规模调动国人,自然不能被世俗拘泥。

前朝虽灭,殷人尚存,迄今仍是男入女家,宗庙供奉不分男女,谁能指其不合礼法?

“你心意已决?”

“请大母体谅。”

“罢了。”

国太夫人叹息一声,不再坚持要林珩改变主意。但也告诫他行事谨慎,手段不可过于激烈。

“数日前肃州染血,不久又将行刑,莫要太过激进。”

林珩莞尔一笑,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温和道:“珩有章程,大母不必忧心。”

此事揭过,妾夫人出宫就此定下。

林珩话锋一转,询问归来的越甲。

“大母能否召人前来?”

猜出他的用意,国太夫人点头应允。

不多时,一名甲士被带至殿前,衣履发髻肖似越人,神态步伐更贴近晋人,一样的豪迈粗犷。

“参见国太夫人,参见公子。”甲士入殿行礼,双手抱拳单膝跪地。

“起,赐热汤。”国太夫人唤其起身。

“谢国太夫人。”甲士谢赏落座,神情不见局促,表现得落落大方。

林珩打量该人,神情若有所思,片刻后问道:“君往越国,可曾面见越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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