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宿敌复活以后(41)

两人走出静室时,天空刚刚飘起一层薄薄的雪花。人间已近四月,可就像薛简说的……四月的山上,居然真的还有雪花飘落。一点一滴的薄雪落在江世安的眼睫、鼻尖上,没有被融化。

雪花落在他的黑发上,没有被融化,只随着走路的颤动,向下扫去点点飞白。

江世安对于时间的感知有些麻木了。他来到静心堂门前的时候,已经有一些年轻弟子被通知到,满脸疑惑不明地聚集在这里。其中还有几位跟镇明霞平辈的师长,有男有女,面色都有些不忍和忧虑,显然是知道情况。

薛简什么也没有说,撩起青衫,在门槛外、在匾额的下方,向静心堂上首的位置跪下。雪花在这过程中被抖落,可是有更多的雪落在他身上。

江世安陪他跪了下去,在薛简的身侧。可是自从薛简给他森*晚*整*理贴了一道符纸之后,他不仅不能言语,也不能显露形体,甚至符纸被道长收回时,效用还没有结束,他依旧是天地间一抹无人发觉的幽魂,只有薛简会望向他。

薛简将金符收回,重新叠好,伸手握了握他,轻声道:“别害怕……只有三刻钟。文吉,三刻钟后你就会复原的。”

江世安张口想要说什么,只叫了薛简的名字,他就停下来了,星眸凝滞地望着薛简的眼睛,眼底透着一股被冷风吹凉了的湿润,像是从眼球里面开始结冰。

薛简说:“……不要害怕。”他重复,“很快就会好的。”

江世安咬紧牙齿,素净的齿列发出碎颤的、磨击的轻响,他喉结动了动,感觉咽喉似乎也被风吹得寒冷,从喉管里慢慢上霜、成冰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挤压他的胸口,一股股的寒气被挤压进去、再被抽离出来,在他的身体里无情地抽打一遍,还是那么冷。

周围持续着弟子们轻声的私语。

“……薛师兄?他是怎么了……师兄回来了。”

“小师叔?”是大吉稚嫩而迷糊的声音,像是睡醒了被叫起来的,很快又紧张起来,“小师叔犯错了吗?太师爷为什么叫我们……”

“这孩子虽然犯了些错。”一位年长的女冠叹道,“也不至于……”

“……师兄几个月前就变了。”有人说,“常常来往无踪,还到处杀人。”

“是师兄的修行出了岔子吗?自从魔剑死后他就……”

这些议论声随着雪花纷纷而下。

江世安听得久了,耳朵变得很麻木,他失去了跟每个人解释辩解、大声反驳的力气。他的手指描摹着薛简的衣袖,道长袖子上有一个清淡的花纹,是一朵云,竟然跟风雪剑剑鞘上的纹路有些相似。

他长久地望着,脑海里迷幻地响起生前听到的话——

“哟,是薛道长大驾光临,您可是广虔道人的徒孙,方寸观的嫡传,你来这里,我们哪有不盛情款待的呢……”

高堂之上,长者发须皆白,面目有些模糊,宛如一座世人膜拜的塑像。从塑像座下传来宣判之声,是清知道长代为传达。

“孽徒薛简,悖逆尊长,目无门规,破戒杀生……”

“依我看,世上的清浊黑白,只有那么两个人可以分清,一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薛简,当世至清之剑……”

“滥用秘术、弃忘悯世之心;杀心日盛,有坠邪道之嫌……”

“……那他岂不是下一代的方寸观观主了?这个位置可一贯是武林泰斗,备受尊重,前途无量。”

“屡教不改、知错故犯……”

这两种声音在脑海中渐渐重叠了,在入夜的飘雪中归于虚无。江世安的耳边最后居然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他迟滞地抬手,才有些恍惚地发觉清知道长已经念诵完了。

一滴仿佛马上就要凝结成冰的眼泪从他眼底坠.落下去。

鬼魂感觉不到痛,竟然会哭。

江世安抬手的动作顿了顿,攥成拳头握了握,随后用力地擦去眼下泪痕。他看着广虔道人拿起那张写着薛简八字的寄名帖,将帖子放在炉火之上,在投入炉中之前,一贯不曾动容的观主再次低头,垂眼看向静心堂外的薛简,最后说了一句:

“小简,我只有一句话问你。”

他要问什么?

这似乎是最后一个转机,江世安很想知道这个问题,他扯了扯道长的衣袖,见薛简不动,立即起身上前,想要到广虔道人的面前问出来,他不能说话,那么比划也好、写字也好,用茶水写字、咬破手指用血、不管是什么方式,他要问清楚。

可他走不到那里。

他不能离开薛简十五步之外。

江世安闯入其中,就像是一卷冰雪忽然吹入堂中。他只能走到中途,便被强大的吸引力控制住了行动,一瞬间跪倒在堂中,他向前爬了半步,僵持着停在原地,一寸、一毫,都不能再靠近。

他终于知道薛简为什么要跪在那里了。他的心思缜密,一针一线地计算着,每一针都洞穿了江世安的心口,没有痛感,只剩夜里呼啸而过的北风穿过,声声如同呜咽。

薛简知道他冲过去了,也知道文吉走不到师爷的面前。

他看着面前模糊的那团影子,低下头。

他只有二十五岁,可是却长出了满头的白发。这片白发垂落在雪地上,几乎彼此交融,他向着养大自己的长辈弯腰磕头,回答:“值得。”

广虔道人停住在炉前的手僵了僵,随后松开,寄名帖投入到炉火当中,立即被炭火淹没,燃烧起来。

值得吗?

值得。

这就是薛简最后的答案。

这是今年最后的一场雪,也是这场雪,带走了方寸观被寄予厚望的嫡传天才,带走了世人敬畏欣羡的那位薛道长,带走了薛知一前半生光风霁月的一切。

……

太平山彻夜通明。一个被逐出师门的弃徒,依然有很多人前来送行。

薛简没有跟他们交代太久,只是托付清知师弟多多照顾罗辰,将自己身上暂有的银钱交给了他。清知师弟摇头推拒,一分钱也没有拿,推脱时只是笑说:“方外之人何须红尘钱财。师兄……薛、薛哥,你放心。对了,你下山的盘缠够不够,我……”

他还不太习惯舍弃薛师兄这个称呼。

薛简摇头,道:“我该走了。”

清知愣了愣,道:“那大吉小吉他们,还有……还有镇明霞师伯……”

薛简道:“来不及道别了,我现今不是方寸观弟子,留在山上恐怕惹人非议。”

他戴上斗笠,只带走了两把剑。

下山的路途有些艰辛,江世安牵着他的手从旁引路。随着时间推移,他被符纸消去的身形在夜晚中徐徐出现,被禁锢的声音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

但江世安没有反应,依旧埋头带着他赶路。

雪下了整夜,到处都是茫茫的白色。月光映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雪白。薛简被这道反射而来的光灼痛双眼,闭了闭双目,有生理性的眼泪濡湿了眼睫。

“闭上眼吧。”江世安说。

“文吉。”薛简抬眸看他。

“我让你把眼睛闭上。”江世安的声音变得冷硬了一些,薛简却仍然没有听从,他的脚步停下,双手猛地攥住薛简的衣领,将对方拉到眼前,一双黑眸死死地盯着他,“我让你不要看!你听不懂吗?”

一片雪花落在两人之间,落在交缠的异色发丝的间隙。

薛简静静地看着他的脸,凝视着他眉目间依稀的怒火,他说:“对不起。”

“我不是让你说对不起,我不是让你道歉!”江世安的声音发哑,像是满腔的怒火和所有力气都灌注在其中,“你为什么要向我道歉?!薛知一,你为什么要道歉!你为什么要选逐出师门,你为什么不留在山上?!这一切都是我的事,都是我的恩怨,都是我要去调查追究的一切,跟你毫无关系!你不明白吗?我的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告诉我,你到底为我做了什么,你还为我做了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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