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异闻录(146)
“你醒了呀?”
“这是何处?”
“这里是落梅山庄,你的新居所。”
说话的新妇眼角洇着异样的红,像是为了新婚燕尔刻意画的红梅妆。这苍茫雪海间的一抹红,是阿墨对不舟山外的人世间的初印象。
失去至亲的痛苦,与初入陌生环境的不安,令稚子的防备心变得更加浓重。
“我要回去。”
新妇笑了笑,“现在不行,等雪停了好不好?”
望着那抹笑容,稚子鬼使神差地嗯了一声。
这场雪下了三天三夜。
几天接触下来,阿墨发现他们并不在乎他是非人之物,反而将他视如己出,全心全意地待他好。
新妇换下了婚服,素日里偏爱白衣,眼角却依旧洇着那抹红。
稚子知道,她和自己一样都不是人类。可她却时常带着笑,仿佛从未遭遇过霸凌和欺辱。
雪停后,新妇陪同她不善言辞的郎君在庭院里练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雪地里飞旋,清脆的笑声飘到廊下,站在廊柱旁的稚子突然就不想走了。
这丝连他自己都未抓住的情绪被沉默寡言的男人察觉到了,他拿出刻了几天才刻好的小木刀,递到稚子面前,小心翼翼地问:“要和我学刀吗?”
年仅八岁的孩童明明已经学会了数套顶流刀法,却还是应了一声,“好。”
男人抿唇笑了笑,“我姓沈。”
“……我没有姓。”
“你也姓沈。”
平淡的,不容转圜的语气,稚子却不厌恶,只点了点头。
朝夕相处数月,沈氏夫妇正式收养他,给他起了新的名字——沈宥。
不知道为什么,与他们相处的很多细节,都能让稚子毫无预兆地想起关秋生。
有一夜,稚子起夜,见到不善针线的沈母坐在烛灯下绣一双小巧的长靴。
他默不作声地蜷起了指尖。
翌日,那双磨掉底儿的鞋履被换成了手工不怎么样的长靴。
他还没来得及道谢,沈父便拎着几双新买的鞋履回来了,“鞋要合脚,你试试哪双穿着舒服?”
新鞋都比长靴合脚,但他还是喜欢长靴,“谢谢。”
沈父眉目舒展开,声音却一如既往地平静,冷淡。
“父子之间不必道谢。”
重要的人,是不必道谢的。
他记住了。
从这一天起,他开始与沈母一起坐在廊下等待沈父归家,也会特意早起与沈父一起练武,甚至不再抗拒沈母闲来无趣时将他打扮成女郎。
他也跟着学会了许多。
他会像沈父一样给沈母夹菜,也会像沈母一样等沈父一回来就拿着书本去沈父的书房看书,默默地陪在一旁。
有时候沈母也会坐不住,在书房里待一会儿就跑出去了。她喜欢光脚满院跑,每每此时,沈父都会放下手头的案卷,捡起被沈母丢在角落里的鞋走到她身边,柔声问:“走回去,还是背你回去?”
沈母总是不答反问:“夫君觉得呢?”
沈父便会叹一口气,无奈又纵容地将人抱回屋内。
稚子注意到这一点,才明白为什么连庭院里都是木质地板的回廊小路。
于是,他也开始拎着沈母的鞋,跟在沈母身后,一遍遍地提醒:“母亲,地凉。”
他依旧话少,但被沈母感染学会了笑。
年纪稍长后,沈父会偶尔带他一起去侦查线索,还会问他如何看,听完他毫无凭据的分析会抿唇一笑,“为何会这么想?”
青年一点点引导他向正确的方向分析,还会毫不吝啬地夸赞一句:“分析得很好。”
日子清淡的过去,一年又一年,久到他已出落成人,几乎很少再梦到不舟山了。
这天,沈父一夜未归。
他与沈母在厅堂等了一夜,没想到没等来沈父,反而等来一群官兵冲上门抄家,还欲抓走沈母。
那些人看沈母的眼神,令十六岁的阿墨感到恶心。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弱小无能的幼子了。
少年拔刀出鞘,转瞬间将官兵打倒在地。见状,领头的吹了声哨,示意院外的官兵一起上。
他将沈母护在身后,握着刀刃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习武多年,终于学以致用。
没想到,在官兵涌入院门的那一刻,沈母揽着少年的腰飞了出去,将他带到了山上的一处洞穴。
“阿墨,你就待在这里哪儿也不要去。”
“母亲是要去找父亲吗?”
梅花妖没说话,只低头吻了一下他的额头,随后便在洞口设下了结界。
少年出不去,只能在山洞里苦等。
直至几天后,困在洞口的结界忽然消失了。
他心里莫名有些慌,立刻跑下了山。
城里的百姓都在议论一向刚正不阿的“沈青天”被妖怪迷惑心智,错判冤案,死有余辜。
他不信,与之辩解,却敌不过人云亦云。
“梅夫人呢?”他抓着议论的人追问,“你们口中的那个妖怪呢!”
“当然是死了!”被抓住的百姓愣了愣才回复。
“这不可能……”少年无法相信,“你们忘记是谁在旱灾时开仓放粮了吗?你们忘记是谁在疫病时运来了短缺的药草吗?受恩受惠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去想她是人是妖?!”
“去去去!”那人不耐烦地推开他,“哪来的疯子!”
少年发了疯似的往衙署冲,却在路上撞见一名白衣道人。
“我寻你好几天了。”灵鹤真人抓住他的手腕,“沈兄嘱托我将你带给他的胞妹,你可愿意随我走?”
他执拗道:“我不走。”
乾道叹了口气,随即压低了声音:“这件案子牵连甚广,且铁证如山,若想翻案,只能回京面圣。”
少年抿了抿唇,“真人,我想为母亲送葬。”
梅花妖魂飞魄散,尸骨无存,连原身梅树都被雷劈毁了。
他只能立一个衣冠冢。
回东都之后,灵鹤真人叮嘱:“此案的幕后主使大有来头,沈兄不想连累你,已经为你想好了字,从今以后你叫沈既白,并非他的义子,而是来京投奔沈夫人的旁支。”
少年闻言只嗯了一声。
他跟随乾道来到了尊贤坊的桂花小院,见到了孀居的沈夫人,与仅有三岁的檀奴。
灵鹤真人动作迅速,很快便为沈父翻了案。
沈既白入职大理寺,人如其名的非黑即白,办案效率高,被提拔为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案件多,他平时都早出晚归,休沐时会到沈夫人的馄饨铺帮忙,下值也会照顾檀奴。
但接连两次都是在他感觉最幸福的时候乍然失去至亲,沈既白心生恐惧,不敢再与任何人交往过密。就连真心待他的沈夫人与檀奴,也只能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犹如雾里看花,并不亲近。
他对外人的态度愈发冷淡,对唯二的亲属关系疏离,像是将自己包裹在一个坚硬的外壳之中,天真地以为只要不靠近就不会再失去。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他遇到了一个特别想靠近的人,一个他再三克制过后,还是想要拥有的人。
沈既白更害怕了。
他想他再也无法承受失去的痛,他的恐惧与日俱增,越是亲近越是忧惧,越是害怕攥得越紧。
占有欲空前高涨,浓到无处安放。
多年的不安与忐忑,令他愈发偏执。
“沈既白……”
周歆泪流满面。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少年停在身侧,看见她时慌了一瞬,抬手擦去她的泪水,急急地道:“阿周?”
周歆用力吸了吸鼻子,“我没事,我找到你的影子了。”
她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抓住少年的手腕,按向墙壁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