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异闻录(162)
“……对不起……可我没有选择啊……沈既白……”
怎舍得去怪?
又怎能去怪?
沈既白伸出手去,冰凉的雨水滴落在手心,却丝毫感觉不到凉意。
他提步走了出去。
细雨纷至沓来,淋得他潮湿满身。
可他丝毫没有避雨的意思,步伐迈得很慢,倒显出几分沉重,一步步地往六脉神山的方向走。
回到墓室,他已浑身湿透。
沈既白立在玉棺旁注视着少女的脸庞,眼睫上挂着一滴水珠,声音寒凉且颤抖,“……阿周,你怎么……又不要我了……”
破碎的声音打破一室的静谧,他一直站在那里,久久未动。
许是知晓得不到的答案,他未再问,只是眼里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声音连绵不断,室内室外皆是潮湿。
这场雨下了一天一夜。
雨停后,沈既白在水帘洞附近盖了间茅屋,又在附近种了许多梅树和李树。
夜间,一袭白衣闯入结界,落在茅屋门口。
沈既白正在屋内入静,听见推门声才睁开眼,见一身酒气的傲因拎着两壶酒走进来,看见他时先是惊了一瞬,随即才问:“你怎么变成了这幅鬼样子?”
他不答反问:“你怎会来?”
“我不能来么?”他坐到沈既白旁边,将一壶酒递给他,“怎么说你我也是同病相连之人。”
沈既白接过酒坛放在一旁,没喝,“并不是。”
傲因斜他一眼,“你守着那个躯壳,难道不是在等周娘子?”
他垂眼看着系于指尖的红线缘结,沉默不语。
傲因拧开坛塞,将酒坛递给了沈既白,见他摇了摇头,才收回来自顾自地喝了一口。
“你们成亲了么。”
“并未。”
“那你挺不是东西的。”
闻言,沈既白侧目睨了他一眼:“你误会了。”
傲因又惊了一下:“你们不会还……没有过吧?”
沈既白不想和他讨论这种事。
傲因啧了一声,“那你更不是个东西了。”
沈既白:“……”
沈既白:“喝完了么?”
傲因又啧了一声:“想赶我?”
沈既白:“……”
茅屋内的两个痴心者都没再说话,寂静的夜里,只能听见傲因喝酒的吞咽声。
半晌,他喝光了一坛酒,忽然开口:“你躲在王八洞里十几年不肯出来,原来是在练幻颜术。是怕你这幅样子吓到她吗?”
沈既白抿唇道:“……那是古墓。”
“没区别。”
沈既白:“……”
傲因向后一仰躺了下去,“你慢慢练,再练个七八百年总会练出肉身的,反正她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好家伙。
这人一来,句句话都往沈既白心窝子上戳。
他深吸一口气,怎么平心静气都静不下来,干脆拎起一旁的酒坛,拧开坛塞也喝了一口。
“彼此彼此。”
傲因斜了他一眼,“周娘子怎么会喜欢你的?无趣。”
他起身,慢悠悠地走了出去,穿过水帘洞晃进了墓室。
沈既白拎着酒坛跟在他后面,见他趴在棺口垂眸看着棺内的尸体,“你是不是回去了?回去了能不能帮我找找她,让她快点来见我……”
“你醉了。”
“我没醉。”
傲因抢过他手中的酒坛一饮而尽,“不来也无所谓,反正老子已经等了几百年,再等下去也无妨……”
他倚着玉棺坐在地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沈既白将人背回茅屋放在木榻上,随即回了墓室,在玉棺旁站了许久。
他想他是喝醉了,不然怎么看见玉棺中的人朝他笑了笑呢?
情深化白骨,相思可杀人。
沈既白用力眨了眨眼。
他并不擅长等待,但他别无他法。
他只能等。
盛夏的余温尚存,辗转不见梦中人,终是枯木不逢春,柳暗难花明。4
自那天以后,傲因时不时就会提着酒壶来叨扰一番。一来二去两人熟了,也会彼此聊一些有的没的。
当然,大多数是傲因在说,沈既白默不作声地听,等人不说话时才嗯上一声算是回应。
前几次傲因只是斜他一眼,今日却是一边劈柴一边斜他一边凉飕飕地道:“你真是两副面孔。”
沈既白:“?”
他歪头看着他。
春去秋来,梅树和李树都长成了,今年还结了果,他正在摘果子,准备用它们做些梅子酥。
“不识抬举。”傲因不甚乐意地将手里的斧头一扔就化作一阵风飞走了。
沈既白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一会儿,傲因又折回来了,将他新摘的一筐青李全拿走了。
沈既白:“你倒是留点……”
傲因已经没影了,声音却在天际中回响:“留什么留?这筐是你的赔礼。”
沈既白:“……那你把果子留下。”
天边传来一声轻笑:“别得寸进尺。”
沈既白:“……”
摘完果子,沈既白拎着锤子忙前忙后,在茅草屋旁边盖出来一座木屋。后来又将茅草屋拆了,重新盖了座道观,日日在观里入静修炼。
日复一日,他渐渐习惯了等待,也习惯旦夕安寝,朝暮安居时念一念她的名字为她祈福。
这天,一名老者闯入六脉神山,见到御剑立在空中修剪树枝的沈既白时笑了一下,“沈少卿?”
闻言,沈既白动作一顿,缓慢地转过头,认真端详了一番老者的面容。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如此称呼他了,久到他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个身份。
他凝了凝眉,试探道:“长生?”
苍衣老者笑了笑:“是我呀!”
“你怎会来?”
“哎!”长生叹了口气,“安禄山叛乱,洛阳也失守了,太清观被那些人一把火烧了。大家逃的逃,散的散,我将书库里的文籍带了出来,就来投奔你了。”
“桃花妖呢?”
“被掠去海市了。你不知道,那些人丧心病狂,连锁妖塔都敢开,如今群妖纷纷逃回妖域作乱,估计妖主得忙上好一阵。”
沈既白微微颔首,估摸着傲因最近没功夫来了,便将他时不时会宿上一夜的那间屋子分给了长生。
二人一同砍了些树回来,做了几具书架,将文籍禁书通通摆了上去。
有长生指点,沈既白的修为提升得很快。
这日,沈既白摘了梅果做了盘梅子酥,长生一吃便流了两行清泪。
“沈少卿,你是在等师姐吗?”
“嗯。”
“师姐还会回来吗?”
他低头看着无名指上的红线,肯定道:“会。”
长生望着木屋前的梅林,沉默半晌,道:“那我与你一起等。”
提到有共同记忆的人,垂垂老矣的老者仿佛又变回了十岁的小道童。
他喃喃道:“长生也很想念她。”
闻言,沈既白蜷起指尖,没有说话。
在长生的帮助下,二人将道观的规模扩大,又盖了座与水云间几乎一模一样的小院,取名梅苑。沈既白特意种了些葡萄,没事就搬把椅子坐在葡萄架下看长生修炼。
葡萄熟了的时候,沈既白并没有摘的意思,长生倒是经常摘着吃,“不吃葡萄还种葡萄干什么?不过我记得师姐也不喜欢吃,但她爱吃葡萄藤!动不动就揪葡萄藤吃,还骗长生葡萄藤更甜!”
闻言,沈既白的眉宇柔和几许,“嗯,她吃葡萄须,也吃葡萄叶,就不吃葡萄。”
“她有点奇怪。”长生喃喃道,“所以没多久我就发现她不是朝师姐。”
“是奇怪,也可爱。”
那些葡萄最终被长生摘了去,自告奋勇地酿了些酒,埋在了梅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