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136)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安庆绪倚在榻上,仍是半醉半醒的样子,大约是出于武人的直觉,听到我的脚步声,抬起头来,毫不掩饰眼里的惊艳。

我知道自己长得漂亮,时常受到他人的凝视,但这种带着邪恶意味的欣赏,极其让人厌憎,何况我心里早已有了一个人,而那个人的轮廓又足够清晰深刻。

“你叫她们下去罢。”我指了指殿内的侍女们。

“一个见识广博、能够通神的女郎,也这样怕羞么?女人终究是女人。”他笑了,不以为意地挥退宫人们。

我立在殿中,随手将散落的长发挽在一侧,也笑了:“我不是怕羞,是怕……她们听见我如何骂你。”

如果宫人们听见我骂他的话语,多半会被他杀了灭口的。

“哦?”

“我能通神的事,我已经与你说过了。我不曾与你说过的,是以后你父亲、史思明,还有你和史朝义,将受幽州百姓祭拜,合称‘安史四圣’。”我慢条斯理地说。

他迟疑数息,才理解我的话,先惊而后喜:“史朝义?史家的大郎……他为何也在此列?”

因为你杀了你父亲安禄山,史思明杀了你,史朝义杀了他父亲史思明,最后又自杀,为这场战乱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我没有将这些宣之于口,只道:“一千年后,高丽使者入朝,还在蓟县看见了祭祀你们的庙堂。”

清朝时,不止一位朝鲜官员出使北京时在翠屏山下见到供奉安禄山的庙,大发感慨,认为“可骇可笑”。[1]

安庆绪脸色变了数变,我也没去理他:“我本是幽州人,我家就在蓟县。”

我是北京人,北京那块地方在唐代属于幽州。幽州的治所蓟县,就在21世纪北京城的西面,而史思明的坟墓,就在北京的丰台区。

“你父亲安禄山虽然起兵叛唐,为后人所不齿,注定要教史官写入逆臣传,终归算得上智勇双全,是个难得的人物。他通晓诸蕃语,熟知蕃人的习俗和心思,又机智狡黠,因而能收八千曳落河为假子,能令各族将领归心,为他卖命。而你?你半点也及不上你的父亲。他一死,你无以弹压军中、朝中诸位武将文臣,只能寄望于神鬼,甚至要向一个女人泄愤。如今看来,我简直羞为幽州人。幽州人到底蠢到何等境地,立祠的时候竟然将你一并供奉起来?你哪里配与你父亲一同享用后世的香烟?”

我说得慢而清楚,每一个字都带上了我生平从未有过的浓烈嘲讽。

——论嘲讽,我们北京姑娘还真的没怕过谁。虽然对面这位也是地理意义上的北京人,可8世纪的北京人怎么可能吵得过我呢?我不无幽默地想。

安庆绪下了床榻,拔出长剑,架在我颈上:“你道我不能杀你?”

他的手在抖。

我的生命即将终结于这位“同乡”的手里。在这种时刻,我难免想起自己的来处。去处尚不可知,来处却在杳远的异时空,回头望去,茫茫然,昏昏然,上穷碧落,下尽幽壤,都寻不到我的家乡。

也许,死了才能回去。

“你杀。”我捏住剑锋,将剑锋向颈动脉一带,用力之大,连安庆绪都吃了一惊,他手腕一颤,很有些狼狈地收住剑刃:“你道我不能杀王给事?”

他的眼神阴郁,窗外的天光却逐渐明亮。

挣扎中剑刃割开了我的手心,血流细细,流过手掌,带来轻微的痛和麻痒,染红了衣袖。

可惜了,洗了澡,换了衣裳,却还是没死成。大约,已经穷途末路的安庆绪,还是顾忌我“通神”的能力,惟恐杀死一个“女巫”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我笑得很随意:“你只管杀。他做过了五品高官,年纪也不小了,正所谓五品不为贱、五十不为夭,你杀了他,他便是史书上以身殉国的大唐忠臣,生前身后再无憾事,再完满不过。”

安庆绪一掌抽在我脸上,力道极大,我当即跌坐在地,紧接着又被他一脚踹在胸口,咽喉间铁锈气味不断翻涌。我随手抓住旁边的紫檀几案,忍了又忍,还是不由自主地张嘴,吐出两口鲜血。

[1]葛兆光《想象异域》第6章 第1、2节。史思明的墓也挺神奇的,据说丰台区的当地农民一直到他的封土堆上取土,很长时间内,都不知道那是一座墓……(手动狗头

快要结束了,希望110章以前可以结束。最近在写不止一个文,挺累的。

第104章 有国有家皆是梦

安庆绪把我丢进了丽景门内推事院的制狱。来俊臣在此大兴冤狱的时代,已过去了近一个甲子。废置已久的制狱里,除了寸许厚的灰尘和四处游走的虫鼠,并没有一般人想象中的憧憧鬼影,或者浓郁的血腥气。所有的血腥气,都来自我自己吐出的血,而这具身体全没有好转的迹象。

窗扇上密密地钉满了木板,想来,是制狱废弃之后,宫中嫌它晦气,便将它封上。那些沉暗的、浸满血泪的过往,也就一并被封了起来。

宫中用的木材质地上佳,纹理致密,绝不透光,最外面的大门再一落锁,室内便陷入绵长的黑暗。虽然木板之间的缝隙还会透进几分细微的阳光,却到底见不到“丽景”了。

室内似乎很宽敞,但我没力气走动,也不想走动:稍一挪动,弥漫的尘灰难免引动喉间的痒意,然后顺理成章地大咳,就会有一缕细碎的热流从肺部涌上咽喉。

人离死越近,就越容易生出一些奇怪而无聊的想法。我在这里死去、腐朽,后来人若是见到我的遗骸,会不会以为我是受了来俊臣酷刑的枉死之人?虽然来俊臣是个坏人,但没做过的事也不好冤屈他,我是否该留一封遗书,“杀我者,安庆绪也”?

说干就干。我摸到窗扇边,手指蘸了唇边的热血,触到了窗上的木板。就在指尖血液即将凝固的短短时间里,我混沌的思绪转了几转。

这是有唐以来最为动荡的时刻,也是整个中古中国史的分界点。大地震荡,黎民离乱。原野中响起哀歌,佛塔上燃起火焰。男人在战场上流血牺牲,女人在家门后竭力支撑。

这一切令人悲痛,这一切也终将过去。

过去之后呢?

继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百姓供养贵人,贵人呼奴使婢,奴婢不得与良民通婚,女人不能当官从军?

在这个世界,我衣食丰足,得到了爱情,被亲友们小心爱护,没有不痛快,没有不满意。但在这一场穿越之旅快要走到终点的时候,我实在不能简单以“大唐盛世”一语概括我所见到的世界。而这场动乱,也不过是逼我正视了这个被后人寄予无限幻想的朝代而已。我固然希望这场动乱尽早结束,但结束后……若是有一个更好的世界就好了。

木板间隙透进来的光线,终于暗得几乎没有了。

我想起了一首诗,一首出自一位杰出女性之手的诗,一首写于另一个动荡时代的诗:

“眼看沧海竟成尘……”

这是如今的我。

“……寂锁荒陬百感频。”

这也是如今的我。

“……流俗待看除旧弊,深闺有愿作新民。江湖以外留馀兴,脂粉丛中惜此身……”

这是我的愿望,也该是所有人的愿望。

每个女人,每个男人——每个人——都该坦然行走在洒满阳光的大地上,脸上有笑容,胸中无郁气,不向任何人下跪,不对任何人称臣,在风里唱歌,在花间起舞。

窗外风声簌簌,我念诗的声音则越来越低。密闭的室内不算太冷,但在这一场茫茫的黑色里,我像要被冻僵了。我蘸着血,摸索着在木板上写下了这首诗的最后两句:

“……谁起民权倡独立,普天尺蠖待同伸!”

吐出来的血不少,但用来写字总归是不太够的,也不知写出来的效果究竟怎样,反正肯定不会是我素日里写的标准颜体。那个“伸”字的最后一笔,合该是顶天立地、气势雄浑的一竖,我特意待自己又吐了一口热血之后,才蘸足了血,去写那个“伸”字。但最后一笔刚刚起了个头,胸腹间的一阵剧痛猛然攫住了我的神智,我再难维持平衡,身体重重向旁边栽倒,随即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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