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钩细(3)

危蓝的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殿下,您到底在说什么?”

宜鸾呆了呆,她刚经历了生死,危蓝却好像并不在意啊。

艰难地转动眼珠子,四下打量一遍,发现不大对头,她分明死在了渤海,这殿里的摆设,怎么和砻城宫中一模一样?

“排云呢?”她问,“排云在哪里?”

危蓝愈发觉得古怪了,“排云昨日替殿下爬假山,捡毽子,摔折了腿,正在值房修养呢,殿下忘了?”

对对对,是有这事,但那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了……宜鸾脑子混沌,一时转不过弯来。

这时沙嬷嬷从外面进来,擦着两手兀自抱怨:“这个排云,上辈子是驴托生的,上个药鬼哭神嚎,我的耳朵都快被她叫聋了。”说完才留意到书桌前的人,“咦”了声道,“殿下,您又趴在桌上睡觉!立秋啦,再这么下去要着凉啦,回头太医拿那么长的针扎您,可怎么办哟!”

宜鸾目瞪口呆,沙嬷嬷和排云都是跟着去渤海国的,经历了那么多,居然像没事人一样,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她站起身,踉跄地拉住沙嬷嬷问:“婚仪没办成,我的尸骨怎么处置?送回西陵了吗?”

这下惊着了沙嬷嬷和危蓝,两个人面面相觑半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殿下,您做噩梦了。”

做噩梦了……那么真实的噩梦,一点一滴她都清楚记得,怎么能是噩梦呢。

“不对……不对……我不是奉命和亲去了吗,死在了渤海国。”宜鸾百思不得其解,一会儿仰天一会儿顿地。难道老天爷待她不薄,又给她搭建出一个家,安抚她无所皈依的灵魂吗?

“了不得!”沙嬷嬷惊叫起来,“了不得了,殿下中邪了!”

沙嬷嬷的呼号,引来了殿里侍奉的其他人。

公主中邪可不是小事,立刻一双红漆筷子夹住了她的中指,来自北方的仉嬷嬷瞪眼恫吓:“哪里来的孤魂野鬼胡乱放肆,还不快滚,看把你扔进热锅里,油炸了你!”

鸡飞狗跳一通忙乱,宜鸾虽然想不明白,但熟悉的一切似乎都回来了,意外之余,终于平静下来。

众人看她安分了,这才散去。其实危蓝不相信鬼神之说,旁观了半晌,皱着眉道:“我们西陵从来不与外邦联姻,殿下想逃课,也该找个好一点的借口。”

什么逃课不逃课,重要吗?说起西陵不与外邦联姻,那是祖辈的坚持。后来情况有变,鄢太后成了实际的掌权者,固有的规则,就是用来一一打破的。

冷静一下,她问危蓝:“现在是哪一年?皇帝是谁在做?”

危蓝简直觉得她糊涂了,“现在是章和二年,少帝治下。”

章和二年,台阁提出联姻的前一年。

宜鸾终于厘清了头绪,看来自己福大命大,老天爷给了她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让她自救,改变客死他乡的命运。

思及此,高兴得笑出来,果真命不该绝啊。她这样的人,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坏事,本不该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然而快乐是短暂的,还没等她笑完,危蓝就让人送来了书匣,恭恭敬敬道:“殿下,您已经迟到了,不消半刻,太傅该派人来请您了。”

被太傅管束的恐惧根深蒂固,若说宜鸾最畏惧的人是谁,非太傅莫属。

不敢耽搁,匆匆忙忙出了门。她所住的云台殿,和翊龙园隔着整个西宫,得穿过两道大宫门,才能进华光殿。每到时间赶不及时,她就万分气恼,住得太远,上学十分不便。她曾经和少帝抱怨过,想换个离华光殿近一点的地方居住,少帝当然不会拒绝,但得呈禀太后。

鄢太后对谁都很冷淡,就是那种全天下都欠着她十吊钱的态度,拿眼冷冷一瞥她,“我的德阳殿离华光殿最近,要不让给三公主?”

吓得宜鸾再也没敢提这件事,住得远些就远些吧,早点出门问题也不大。

当然想是这样想,实行起来莫名困难,每次自觉时间充沛,每次都要紧赶慢赶。

不过这次是真的事出有因,她出了趟远门刚回来,能这么快归位,已经算她适应能力强了。反正自己是可以理解自己的,但愿太傅也能讲点道理。

急吼吼进了神虎门,抬眼朝西一望,华光殿前站满了人,都是各宫各府陪同来的内侍。西陵对于宗室子女的教育,有十分明确的规定,人人都要习学到二十。就算是已经出降的公主,也得每日按时进来读书,不得有半分懈怠。

老实说,先前让她联姻,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以后不用再读书。她天生不是读书的料,坐在课堂上对她来说是种折磨,甚至连字,她到现在都写不好。

太傅是不待见她的,差生自惭形秽心思敏感,纵然说不出哪里受到过歧视,但她就是有这种感觉。因此即便太傅天人之姿,她也没敢仔细看过他的脸。

课堂上又在论道,什么知人智者,自知者明。太傅教授了他们两年,已经摸清了每个人的根底,深奥的讲学自有出众的学生对答,这种简单的,就交给资质平平的来表现。

好在帝学里资质平平的占大多数,某种方面来说宜鸾并不孤单,和她一样不长进的也有两三位,譬如凌王世子。

他磕磕巴巴,答得艰涩异常,“就是说,能识人,是一种智慧。我们从孩童起,就要学会识人……那个,三岁起码认得父母长辈,再大一些认得邻里师长,如此就是……就是智慧。”

主旨没错,但表述过于简单,失去了论道的意义,连宜鸾都觉得不太行。

太傅背对着殿门,优雅的身姿好像不那么澹宁了,“嗯”了声,陷入沉默。

课堂上弥布凝重的气氛,谁都不敢轻易出声。槛外的宜鸾自然也不会挑这个时候进去,闪了闪身,挨到了门旁。

良久,才听太傅的嗓音刀锋过雪般响起,“世子这智慧,来得太简单了。”

凌王世子急得直冒汗,那颗贫瘠的脑袋,实在想不出更有深度的解答。不过肚子里的墨水不多,急智却有几分,一双眼不知怎么那么尖,忽然发现了宜鸾,立刻如蒙大赦般报告:“太傅,三公主她又来迟了!”

第3章

真晦气,难兄难弟就是用来坑害的吗?枉他们认识了十几年,还沾着亲戚,紧要关头就这么出卖她。

宜鸾想躲,可十几双眼睛一齐望过来,令她无所遁形。

惨死的那点忧伤的后劲,也因此忽然消散了。这刻顾不上自怨自艾,她带着几分惊惶瞥了瞥殿里的人,长姐宜凤投来同情的目光,毕竟每次挨训的惨况历历在目;二姐宜凰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她和宜鸾一样讨厌读书,但诗词歌赋比男子都强。

最让宜鸾心头牵痛的,是最上首的少帝。他是她嫡亲的弟弟,那时送她和亲,哭得涕泪满襟,却要极力压制。这西陵上下,最舍不得她的,只有闻誉了。

当然,这位从小受她辖制的胞弟,对她的屡屡迟到不敢抱任何批判的态度。他只是担心太傅会罚她,也作好了替她求情,帮她抄书的准备。

凌王世子的告状,终于让太傅转过身来。宜鸾不敢直视,忙低下头,蹉着步子到了太傅面前。

迟到的理由编造过无数个,每次说到最后,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想必太傅一本正经听她扯谎,也听得无奈无聊吧!

经历过生死的人,忽然有了坦诚的勇气,这次她交代得很老实,掖着两手道:“我午睡睡过头了,请老师责罚。”

说起太傅的责罚,除了利落的戒尺伺候,还没有疾言厉色过,但那种天然的威慑力,实在够人喝一壶。当初爹爹请他出山,说他能辅佐王事,有匡正八极之才,宜鸾深以为然。因为仅仅是授课而已,已经让所有人折服于他的才学,敬畏于他的机断了。

认错认得爽快,领板子也可以爽快一些,避免接受太傅可怕的凝视。早前挨了打,她是觉得不好意思,在大家面前抬不起头来,但随着次数的递增,好像变得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毕竟太傅面前人人平等,闻誉做了国君,有一回命内官仿他的笔迹抄书,也扎扎实实挨过一回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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