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45)
姜氏退开身,福了福,转身离去。
车驾回至辅国公府,姜氏抱着已经睡熟的孩子从车上下来,门口遇见正在守候的王蕴,只屈膝行了一礼。
“你到底还是去寻了澜姐儿。”王蕴退开一步,转身回了府中。
姜氏原同她并肩走着,走出两步自觉往后落下一步,恭谨道,“阿耶说,七妹有长进了,儿媳且去看看。”
“儿媳倒是觉得,她还是木木的好。”眼看到了姜氏自个的院子,两人顿下脚步,姜氏又按规矩行礼,“天色不早,儿媳便不虚留母亲了。”
“你把药给澜姐儿了?”王蕴问道。
趴在肩头的孩子睡梦中不甚安稳,嘤咛了两声。
姜氏以额抵他,轻轻拍着他背脊,“三年了,我等的太久了。男人的情意并不是十分可靠的,自然该抓紧些。”
话语落下,她亦未再多言,只径直入了院子。
未几,门窗合上,灯火俱灭。
院中一片漆黑,仿若无人在此。
*
翌日,六月二十,公主府迎来一道诏书,乃是让永安长公主迁入大内长生殿居住。理由是陛下遇刺,京中不安,为护她周全。
萧无忧领旨谢恩,手中握着圣旨,目光却落在暗卫首领殷正身上。
先前几回,她听声辨位,原见过一次殷正的身形轮廓,如今这般出现在面前,又自报家门,她亦更确定是先前之人。
“即是暗卫,你怎如此出现在孤面前?”
殷正恭谨道,“日后由臣护公主安危,可作暗卫,亦是侍卫。”
萧无忧颔首,这是温孤仪与她打的明牌。
是保护,亦是监视。
她将人谴退,坐在妆台前理妆,手中握着昨日姜氏给的逍遥散。
“殿下!”琥珀蹲下身,伏在她膝前,抓着她的手,不住摇头。
萧无忧冲她笑了笑,打开塞子,将药洒在一旁的冰鉴中。
一夜未眠,她翻来覆去地想,纵是姜氏所言不错,纵是这确实极好的法子。
但是,卢七何辜。
这个从来寡言、一生不得自主的姑娘,魂灭留其身,唯她所用,难道还要再被糟蹋吗?
她,萧无忧又何辜。
身陨,魂魄重活一遭,还要同前世一般,委身人下,虚与委蛇?
报仇复国,何苦委屈两个小小女子。
裴湛念着永安公主,卢氏念着萧家天下,分明有更好的出路。
世家既有联兵之心,卢氏便无需再做劝服。
如今,便剩一个统领寒门清流的裴湛,需推他一把。
萧无忧瞧着诏书所言,即可启程迁宫,又望窗外翘首以待的仪仗,突然便拨簪散髻,脱了宫装,闲闲在案前阅书。
眼见日头落去西边,内侍监打着拂尘道,“长公主,再不移驾,宫门就要下钥了。”
萧无忧翻过一页书,并无反应,只传膳用膳,备汤沐浴。
如此一夜过去。
二十一日晌午,公主府已是跪了一地宫人。
萧无忧也不理会,只照常用膳梳洗,直到午时,宫中传出消息。
天子骊山遇刺一案了结了。
六部,兰台,敬事房三处中,原是敬事房的小夏子乃崔氏细作,将御前消息传递出去,如此召来骊山上崔氏的两千死士,进行谋逆。
如今,已经赐小夏子凌迟之罪,其余人皆释放,归原职。
萧无忧闻此消息,自然知晓是温孤仪兑了承诺,乃轻查之。
这一昼夜无声的博弈,他退步了。
她便该见好就收。
但萧无忧依旧没有就时入宫,只将态度软下三分,不再过分激怒温孤仪,让内侍监回话,道是晚间宫门下钥前定然入宫。
她亦坦然回明延后入宫的缘由,乃去裴宅一趟,探望裴中丞,谢他多番相救之恩。
所谓刑不上大夫。
然在先前清查刺客中,五品及以上官员,未入大理寺,而是直接入了帝王亲掌的昭狱,皆上了刑。
昭狱不比旁的地方,七十二套刑法能将人拆皮剥骨又留其命,可谓残忍至极。
裴湛曾在入狱的第二日,血书转呈君前。
亦是那一句“刑不上大夫”,却不是为自己求情,其中言辞恳切道:
“今天下初定,朝廷新辟,非乱世需用重典,乃治世需留贤才。君为贼刺,确该清查。然六部、兰台、敬事房三处,共涉事官员四十九人,若以误杀三千而不留一人之法,纵是杀之其人,亦彻底寒诸臣之心,损圣君之清名。臣不才,得陛下三顾而出仕。自以为,人以为,皆以为乃陛下之近臣、心腹。故臣斗胆,且求将诸刑付吾身,一来可慑涉事群臣之胆,二来可保???陛下仁德之声,三来也可再证臣心之昭昭。如此一箭三雕尔,望君慎裁之。”
温孤仪对裴湛,原是信任颇多,此番牵涉其中,原是头一个查了他的踪迹。其中原也只有一处有嫌疑,便是六月初九那日,他去敬事房问了万总管和小夏子要购买茶叶,如此和小夏子沾上的关系。
旁的并无疑点。
不过是温孤仪一则疑心重,二则心中莫名觉得他与萧无忧独处了一些时候,如今想来多有不快,遂一时没有放出来。
不想得他那封血书,遂将计就计准了他的请求。
如此,如今裴湛虽出了昭狱回府,却是一身血伤。若非他一身精纯的内力支撑,估计根本挺不过去。
萧无忧见到他的时候,白氏将将给他解开血衣上好药,言他此刻用了药,许是药力起了效果,睡过去了。
萧无忧站在门外,按理自不该去扰他,然思绪片刻,她还是轻声道,“义母,我进去看他一眼成吗?”
白氏点了点头,哽咽道,“去吧,我去看看他祖母。人老了,方才看一眼,险些没急晕过去。”
萧无忧谴退琳琅和琥珀,独自入了房内。
榻上人伤的不轻,夏日怕感染,并未给他该毯子薄被。
如此便清晰可见,一身棉白亵衣下,手足皆是伤,胸膛缠着绷带,隐隐现出血迹。十余日不见,他整个瘦了一圈。
报信,护住世家兵甲。
独受刑罚,保住各部官员。
洛阳金光寺中,他说,“臣,是邺臣,是殿下一生之臣。”
当真不是一句空话。
萧无忧突然有些后悔,今日来此。
或许,不该来的。
他做的已经足够。
“水……”裴湛伤在多处,有些发烧。
萧无忧起身给他倒了盏水,坐在榻畔喂他。
不愧是武状元出身,这样的境地中,他竟豁然睁开了双眼,抬手一把掐住身前人脖子。
“是我!”萧无忧艰难开口。
“殿下?”裴湛体内气息涤荡,忍不住急咳了两声,松下手来,“如何是您?方才臣感知气息不对,不似臣母亲,抱歉……”
萧无忧摇首,抽出巾怕给他将不慎打翻在身的水渍擦去,转头又给他倒了一盏。
“殿下如何清瘦成这样?您毒解了吗?”裴湛用过水,眉眼里多出两分落寞。
“我无妨,左右快好了。”萧无忧扶他躺下,明明瘦更多的是他,伤成这样的也是他,偏他开口便识出她轮廓。
一句“如何清瘦成这样?”
萧无忧想起数日里温孤仪的纠缠胁迫,姜氏的进退逼压,再想榻上人的种种,原本撑着的一口气散开来,双眼一下便红了。
满目热泪含在眼眶中。
她往前倾了一瞬,是扑入怀中的模样,却到底没有动作,只攥了一把他的袖角,连他手背都不曾碰上,中间隔着一条缝隙。
一滴眼泪滚下,落在间隙里,联通彼此皮肉。
裴湛五指动了动,他的掌心下,从白氏给他脱衣治伤起,便一直握着那个绣囊。
此刻依旧握着。
眼下,他松开绣囊,想抬手给她拭泪,却到底没有抬起,只往一侧挪过,让那条缝隙更大些。
只是泪渍在绣囊上晕开,细看,依旧将他二人素指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