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慕容冲(111)

“可到底委屈了您……要受这等求死不能的屈辱。”杨定想到这委屈也有自己一份因由,不由地又生起几分愧惭。

苻坚风卷残云地扫光面前的主食,末了一抹嘴,微微地打了一个嗝,这才抬眼看向杨定。他也是许久不曾吃地这么粗饱了,以往那些年他是未央宫之主,自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便是偶有胃口了,没夹几筷也定会有军政要事来中断。“我倒是真地想过自裁的——在新平佛寺中求生无望,也不愿遂了姚苌那厮的贼心,就曾经想过了断。所以你带兵进来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若还有一丝君臣之情,便杀了朕吧’,都是真心话。”说到此处,他微微一笑,却是满目苍凉,“那时候想着落到慕容冲手里还不知受何等折辱,不如死地尊严一些。但是如今,既是人生一场重头来过,我……死不起了。杨定,我非真人杰,当不起楚霸王。”

项羽创不出他曾经的建元盛世,他也做不到他最终的乌江自刎。

杨定不敢接话,只得搜肚挂肠地想些别样话语来安慰:“听说太子殿下已经逃至建康,谢家人对他还算善待,还给封了个爵位……”苻坚随意地点了点头,说也奇怪,当初狼狈不堪地撤逃长安,他满心里想的都是怎么保住苻宏,延续他苻氏皇族最后的血脉,但如今隔着千山万水再听起这个消息,他竟恍如隔世,不喜不悲了。

杨定是个磊落的直性子,方才在宫中原也没吃饱——他是客将,与鲜卑慕容家的大小将军们到底不是一路,自要处处小心哪有心思用食?此刻便也依言在对面落座,一时之间不大的军帐中只听得两个汉子大嚼之声,还是苻坚先道:“有肉无酒,未免遗憾。”杨定巴不得一声——他是无酒不欢的,立即翻出两个大海碗来,一坛黄汤下肚,他便当真忘了苻坚“天王”的身份,亦不再费劲陪小心,转而开始海阔天空地胡聊。苻坚与他君臣多年,却分离两处,不甚常见,此次更是头一回如友人一般平辈论交,倒也新鲜。二人边喝边谈,不知怎地说到武技之上,杨定兴之所至,定要在苻坚面前耍上一套。

仇池杨氏当年也是以武立国,故而自有一套家传武学,与杨定平日征战沙场之时使的方天戟别有不同,见此刻场地有限,便以匕代戟化长为短地施展开来,也是存了个讨教切磋的意思。

苻坚先只是盘膝环胸闲闲地看,他是行家,不出几个回合便看出杨定是倾囊使出并无藏私,不由地暗自诧异——同为氐族的门阀贵姓,最重的便是家学传承,嫡庶之间尚且不通有无,谁知这杨定一片赤诚,光明磊落,说是请他“指正”便当真使出浑身解数。苻坚当下也不肯再怠慢,瞅准一个空挡,抽起案上一支木筷唰地揉身而起,直刺杨定面门而去!

杨定听得耳边风声陡起,吃得一惊,才醒觉自己面前不知何时露了个小小破绽,连忙回手就挡。苻坚一彪形大汉,论身量比杨定还要高大些许,此刻捏着支小小木筷在一团刀光中指东打西神出鬼没,竟是迅捷无踪灵动无比,总是能在杨定的舞舞生风中寻衅突破。但见室内一片风摇影移,不多时,二人已拆解了近百招,呼吸亦都齐齐粗重起来,只是那杨定生平罕见敌手,此刻已是醉心于此,怎肯轻易罢手,力愈大而势愈急,越发将那匕首舞地白光点点目不暇接,苻坚亦怕自己力不能久支,便使了个巧劲,以小擒拿手要去夺杨定掌中之匕,杨定眼观四方,此时本能地翻手侧切,以刀刃破雷裂冰般地迎向苻坚的肉掌,刀锋堪堪割至掌心他便猛地醒起此人身份,若废了他的手是何等罪过!情急之下他忙回匕挺身,用力过猛,那刃尖竟直朝自己肩胛而去!

苻坚身随心动,右手紧跟其后,嗖地一声以木筷插进杨定握匕的虎口内,一拨一挑,但见一道白光闪过,匕首飞出丈余,与此同时杨定的虚虚握住的空拳已经猛地砸中自己的肩膀!

杨定微一踉跄,惊魂未定,额上已沁出了星点冷汗——若是苻坚阻他不及,他只怕必会自残受伤,怎一个丢脸了得!此时便有些感激地瞟了苻坚一眼,见他也是喘息不止,还沉声道:“一寸短一寸险,你不懂么?切磋武技并非沙场征搦战,要的不是伤敌一千自毁八百。”

杨定面带赧色,他平日马上征战,自恃武勇,大开大合从不防御总以毙敌为第一要务,的确有躁进之处,单打独斗之时这不足缺陷便表露出来了。他正欲向苻坚道谢,忽听帐外传来一声喝彩,二人齐齐诧异,循声望去,却见一身貂裘的慕容冲掀帐进来,先是忙着抖落肩上的落雪,而后自顾自地笑道,“好功夫。”再一指苻坚,夸赞道:“恩,果然宝刀未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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