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世(5)

卧室里,一大一小两个默默地对视,但是很快,丹尼就避开眼去,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敢直视儿子这双清澈的眼睛,他似乎感觉自己更添了一份心虚。但是他终究不肯放弃外派的委任,他几乎是积极地抓紧时间连夜收拾行李,自己将所需生活必需品收拾得七七八八。他偶尔看一眼哭后沉默的妻子,更多时候是看着箱子里陈旧的衣服感慨,这些衣服几乎都是超过三年陈,这几年,日子几乎停滞,生活几乎窒息。

丹尼走了。梅菲斯默默站在小小客厅中央,背着手不送。葛培森捏着现在被他当呼叫铃使唤的黄色小鸭,也默默看着对他挥手强打笑脸的丹尼,什么言行都没有。丹尼走了,这个小小的一室一厅,只留下母子两个。

葛培森不想看着米线阴着一张脸,就捏捏黄色小鸭,对迅速转过脸来的米线眨巴眨巴眼睛,道:“我不疼。”

梅菲斯哭笑不得,知道儿子是懂事取悦于她,她也眨巴眨巴眼睛,哭笑不得地道:“仔仔不可以狼来了。来,妈妈给你讲狼来了的故事。要不我们下楼晒着太阳讲吧?”

哎哟,狼来了的故事,葛培森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几遍,他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老师分别讲了一到两遍,他早已耳朵生茧。他想搞脑子让米线忘记这事儿,就道:“干嘛出去呢?你累,我也不高兴。”

葛培森已经够伪装幼稚无耻的口气,可是听在梅菲斯耳朵里却还是懂事的小大人状,因此梅菲斯很是高兴,儿子还真说到做到,不给他添麻烦呢。她笑道:“妈妈不累。仔仔需要经常晒太阳,多晒太阳,身体强壮。”

“有用吗?”葛培森天性里的天才因子忍不住启动,非要戳穿这个谎言。他即使不问医生都知道他肯定没救,他相信米线也早知道。他一脸讥讽地斜睨着米线,看米线脸上的肉不明显的抽搐了一下。他立刻又有些觉得胜之不武。

“有用,我们只要每天努力一点,总能改变什么,总能变得更好。”

葛培森一听又把惜弱之心扔到脑后,忍不住快嘴接上,“跟你自己说,还是跟我说呢?”

梅菲斯惊讶,好久无法言语。儿子这话歪打正着,却正戳在她的心口,是,她这话究竟是对谁说,给自己打气,还是给小小的仔仔打气?她愣了好久,才忐忑地道:“仔仔……想什么呢?”

葛培森虽然心中有的是可以一把拍死梅菲斯的千言万语,可碍于身份,只好放弃,悻悻地道:“你不是说下楼吗。”

“哦,你看妈妈都忘了。”梅菲斯这才略略放心,心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仔仔吃那么多苦,却一直早熟。好在仔仔这几天说话不再尖刻,也算是看在他爸离家的份上吧。孩子到底还是与她感情深厚。她心里安慰,将仔仔抱到床上躺着,先搬推车下去。

葛培森等门声一响,立刻艰难地撑起身子拿来桌上的电话,他发现这只小手颤抖得不像话,他得咬牙再三,才能一字不差地拨出他烂熟于胸的一串手机号码。令他无法思议的是,电话里竟然传来“你拨打的电话是空号”的回答。他不敢相信,想再拨打一次,却发现双手更是颤抖,不知是无力,还是心慌,手中的话筒滑落,他在米线回来前失去这个机会。

在米线抱他出门下楼的时候,他一直艰难地回忆,他究竟有没有拨错号码。然而记忆的片段清晰地告诉他,应该没错。那么,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什么?他根本无法解释,就像他无法解释他为什么车祸之后醒来会以仔仔面目还魂一样,科学的不可知,有时真能让人耽于迷信。他,葛培森,就这么被抹得一干二净了吗?丹尼说走的时候,他还满不在乎,他只要联系到他葛培森的家长,一切可以迎刃而解,经济可以解决,人手也可以解决,弄不好还可以凭他多年积累财力弄到什么基因疗法,让仔仔的身体恢复生机。而现在他开始无法确定。他开始拿米线的话鼓励自己,要努力,明天继续努力,他要救自己,努力一定会有结果,一定会更好。

可是葛培森终究是沮丧,即使梅菲斯把他抱到推车上,推着他走到阳光下,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他想着自救,或者等死,想着满身病痛,日日痛苦,他的脑袋发胀,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迷惘。

直到推车轮子磕到一处台阶,葛培森才回过魂来,他却忽然意识到身后那个米线也一直没说话。此事怪异,怪异得令葛培森都忘了自己的伤春悲秋,印象中米线应该是“妈妈妈妈”地总是喋喋不休的。他不由费劲侧脸看去,见米线直着眼睛在冒傻气。他一转念便想到,米线心里在愁呢。丈夫走得义无反顾,谁知道几天、几个月后,婚姻关系会出现什么变故。他们母子两个算是心往别处想,劲往一处使了。他不由暗暗叹声气,谁知道啊,他苦中作乐地想,现成有个赌局,丹尼和米线,究竟会在他死前离婚,还是在他死后离婚。也或许,他死了,两人反而可以轻装上阵,不会离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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