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炉小篆香断尽(167)

吴姬生的那个孩子,比冬子不过小了数月。或许先天不足,至今痴痴不明世事。

在长沙国里藏匿这样一对母子,于我并不是件难事,只在于是否值得。我还在犹豫之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个童音:“姨母,求您应允了吧。”

我应声开门,见照了我吩咐而守门的侍女正一脸尴尬无奈,而冬子正立在门口,一本正经地看着我。

吴姬从未见过冬子,但她却仍一眼认了出来,或是猜了出来——她一直就是个聪明的女人。她转过了身,朝冬子恭敬而颤抖地唤了一声“长公子”。

“姨母,我想见我的弟弟。”

冬子仰起脸望着我。他的语气像是央求,却又带了几分叫我完全无法拒绝的肯定。

我确实无法拒绝,因为这是自那个血凶之日以来,冬子第二次开口对我说话。

他本就是个话不多的孩子,自那日起,他几乎成了哑巴,并且,总是用一种哀伤的目光看着我。那完全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目光。

他是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如今这世上最后一个我还能看得到摸得到的所爱了,所以犹豫再三之后,我决定向他解释。那时他对我说:“我本来以为,这一次我终于可以见到我的父亲,但他却这样被你们杀死了。那么多人杀死他一人……他死的时候,一定象一个英雄……”

他眼中渐渐现出神往之色,很快又归于悲伤,他看着我又说:“姨母,你一直是我最爱的人,你却杀死了我的父亲。我知道你会告诉我,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不是一个好人,你是为了我才杀死他的。但是你知道吗,我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他用这样的方式死去。”

那时候我就仿佛有些明白了。冬子,这个曾经是我一手接生又看着长大的孩子,从今往后,我大约再也不会听到他依恋地喊我一声姨母了。现在他对我说,他想要见他的弟弟,我还能如何?

几天之后的深夜,我见到了吴姬的那个孩子。与他的父亲肖似,皮肤黝黑而健壮,个头比冬子还高,蹲在地上笑嘻嘻歪头看着他。

“珍儿,他是你的兄长,叫哥哥,快叫哥哥。”

吴姬弯腰,柔声教着他的儿子,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一丝紧张。

英珍迟疑了下,终于小声地叫道:“哥……哥哥……”

冬子也蹲到了他的面前,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仿佛大人般的语调温柔地应了他,伸手握住他的手。

“姨母,求您帮我收留他。等我长大,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他跪到我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这样说道。

我在他的眼睛之中看到了一丝熟悉的光芒。

冬子,他原来不只是悠的孩子,他的身体里,还有另一半的血液来自他的父亲英布。而这一点,直到这一刻我仿佛才惊觉——而命运这只反复无常的手,又会将他脚下的人生之路铺向何方?

这个疑问并未困惑我太久,到了这一年的深秋,谜底就在我的眼前缓缓铺陈而开。

***

这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深秋之夜,天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就在这样一个本该围炉拥衾的深夜,我独居的轪侯府中,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她是魏媪。

她已经老得像一棵衰败的树,全身湿透,花白的乱发随了雨水紧紧贴在布满褶皱的额头上。进入内室的时候,身后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水渍。

“夫人,求你再帮我女儿一次!”

她一开口,直接就这样说话,尽管牙关还在瑟瑟发抖。

我很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的女儿薄姬,地位并未因为生下刘邦的第四子而得到实质改变。刘邦将她母子抛之脑后,数年未召一面。前头的几年,母子二人一直在掖庭一角中默默度日,甚至连宫女也敢欺侮他们。直到五年之前,刘恒三岁的时候,薄姬在魏媪的谋划下去见吕雉,请求予他母子二人一个归置之地。许是后宫之中,薄姬母子太过不起眼,这一请求竟得吕雉首肯,随口一句便封了刘恒为代地之王迁去封地。薄姬母子就这样侥幸躲过了接下来数年后宫之中的腥风血雨,安稳度日,直到一个月前,长安来了信报,急召刘恒入朝。薄姬不知是祸是福,但也只能带着儿子,在母亲魏媪和后来找到的失散多年的兄弟薄昭的陪同下,战战兢兢地踏上了前去长安的路。谁知未行及半路,便连续遭到一伙扮成流寇的杀手的刺杀,所幸薄昭带了护卫拼死相救,才数次侥幸逃脱。向沿途官府求助,属官不是避而不见便是推诿敷衍,薄姬一行只得迂回改道逃命,最后折入长沙国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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