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炉小篆香断尽(82)

我只是默默站立,不置一词。

“你到今日,竟然仍是不愿承认你当日言语之错?”

他的重瞳闪着奇异的光,直视着我。

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项将军,我曾听人言,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屠得九百万,方为雄中雄,今日你之神勇,固然天下第一,只怕后世也再无人能及了,但你可知否,霸道未必可得天下,善始者亦未必有善终,那时纵有千载英雄之名,又当如何?”

项羽眼中精光蓦地大盛,就连我,也是微微地吃了一惊。

“屠得九百万,方为雄中雄……”他重复了一遍,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声震八方。

“古来仁德,本就是害人之言,道义从来都是虚幌,狮虎猎食才得威名,麋鹿又有何可怜之?男儿在世,但求便是随了本心,该杀便杀,当斩便斩,逞了今生雄风,才算一世为人。你今所言,乃是讥我坑了秦卒二十万,不及刘邦入关仁义吗?我却要让你知晓,仁义之名,我早看破,不过贪财好色无赖刘邦收买人心的惯施伎俩,又能如何?不日我必要让你见到刘邦如何臣服于我,那时你便知道我项羽的霸道亦是可得天下!”

他说到最后,已是从塌上站了起来,面上赤红,像是浸染了烈酒一般,神情激昂。

虞姬似是呆了,美丽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项羽。

我亦是有些动容,项羽固然偏激,但他那满腔的豪气和傲气,即便是算上后世万代,也只怕当真是再也无人可敌了。

这样的一个人,到了最后却也恰恰是因了自己的豪气和傲气而兵败身死,最后成就了一个关于霸王的千古传说。如此人生,于他到底是一种幸,还是不幸?

我注视他片刻,见他不再言语,便自顾掀了毡帘,出了大帐。外面骤然的寒气让我不禁打了个哆嗦,正想离去,却意外地发现英布竟还远远站在帐子的外面,见我出来,他脱口问道:“将军意欲何为?”

我看他一眼,只是冬夜的暗空之下,光线很是暗淡,看不清人的表情。

“没怎样,想来不会对我不利,但也并未让我离去。”

他不再作声,转身而去了,我亦是回了他之前带我去过的那个算是我专用的毡帐。

毡帐虽小,但而今有此待遇,我也是十分满意了。

夜半时分,我从梦中转醒,耳边除了刮过荒原上空阵阵寒风的呜呜之声,再也听不到别的响动了。

我突然想起了张良,彭城城门分别至今,已是整整一年零两个月了,除了中间他的来信,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现在的他,应该就在离此不过四十余里的灞水西岸之上吧?这样的肃杀冬夜,午夜梦回,他是否也会偶尔想起年少之时与我的初见?

轻叹了口气,我又翻身而眠。朦朦胧胧中,另一张年轻的面孔又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那好像是十四岁时的吴延。

好多年了,我在梦中所见的他,仿佛永远只是和他初次见面时的这张飞扬的面孔,梦里的我,似乎已渐渐忘了他离家时的模样了。但是现在,这张年轻的脸却渐渐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双浸染了淡淡风霜的眼,那样安静地看着我,眼底里却是一片悲哀……

是利苍。

我又一下子醒了过来,感觉面上冰凉,伸手摸去,竟是一片潮湿了。

第二日的一早,天空的云层仍是那样的厚,低得仿佛就要压到人的头顶了,该是又要有一场雪。

我看了眼从昨晚开始就守在我毡帐之外的那两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兵,朝他们点了下头。这么冷的天,却累他们要整夜守在我的毡帐前,虽是被派来看守我的,我却也是有些过意不去。

他们两人对望一眼,大概无法理解我的善意,微微有些茫然。

我笑了下,慢慢地朝着前面的空旷之地而去,那两个孩子也跟在我的后面,距离既不远,也不近。

我停住了脚步,微微眯起了眼,看向远处,那里的原野缓坡之上,到处是密密麻麻的士兵身影,应该是在cao练人马,隔了这么远,我的耳边还不时传来阵阵呼喝之声。

然后,我就看见一个人影袅袅婷婷地从远处独立的项羽大帐中朝着我的方向而来。

她穿了一件浅绿曲裾深衣,袖口很大,深垂到膝,外罩深绿景衣,风吹过,一阵飘荡,像是一朵随风摇摆的绿波芙蕖。

是虞姬。

“辛姬,你不该总是激怒将军的,这样不好,”她站在了我的面前,美丽的眼睛淡淡地望着我,语气很是自然,仿佛我与她再也熟悉不过了。

我不语,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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