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28)

许泌态度忽然来了个大变,倒叫杨宣措手不及。见他就要往营帐里去,来不及细想,忙追了上去。

“多谢司徒。只是末将斗胆,可否请司徒容我私下面告相公?”

许泌眯了眯眼。

“也好。随我来吧。”

他人已入内,杨宣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大帐内环设了七八张的席案。高峤在中,右手边左仆射陆光,再次席,是都官尚书朱炯等人。

高峤左边那张案席空着,应便是许泌方才所坐。众人把酒言笑,朱炯在褒扬陆光长子陆柬之接连在林邑和江北所立下的功劳,众人附和。

陆光自然欣喜,却连连摇手,不停自谦,忽见许泌带了杨宣入内,几人看了过来。

杨宣是许泌军府里的第一猛将,这些人也都知道。他向在座诸人行礼。高峤颔首微笑,叫他免礼,陆光未动,朱炯等人只看向许泌,纷纷道:“方才正说到下月重阳登高之事,你怎走了?”

许泌笑道:“伯雄寻我,称有一要紧之事,需求见景深。诸位饮兴方才想必也差不多了,留些今夜犒军,如何?”

许泌既这么开口了,余下之人,自然不会再留,看了眼杨宣,纷纷起身。

高峤和陆光等人拜辞完毕,回到主座,叫杨宣也入座。

杨宣岂敢托大,站在那里,恭恭敬敬地见了一礼:“多谢相公。末将站着说话便是。”

高峤见他不坐,也不勉强。

“方才司徒说你有事要面见于我,何事?”

“相公可否记得从前曾对李穆所应下的许诺?今日李穆寻了我,道有事求于相公……”

杨宣有些不敢和他对望,吞吞吐吐地道。

高峤恍然,轻拍额头,笑道:“怎会忘记?他总算是想出来了?他有何事?”

“禀相公,李穆所求,乃是……”

战场之上,杨宣勇猛无匹,便是面对千军万马,亦是面不改色。

但此刻,对上高峤投来的含笑目光,他的心底发虚,那几个字,竟就不敢说出口来。

高峤见他半晌接不下去,目光躲躲闪闪的,倒是额头,渐渐有汗滴不断地落下,觑了一眼,心里不禁疑惑,便又笑道:“他所求何事?尽管道来。”

已是到了这一步,该说不该说的,都只能说出来了。

“李穆所求,乃是……求娶相公之女……”

杨宣一咬牙,终于将那含在舌底已经翻滚过数道来回的话给说了出来。

八月虽已过了立秋,但烈日炙了一日,帐中依旧闷热。

高峤方才饮了两杯酒下去,舌底略觉炙躁,自己正取了案上的一只提梁茶壶,笑着往杯中注水。

闻言,手一抖,唇边笑容冻住,那只手,也蓦地停在了半空。

他抬起眼皮,看了对面杨宣一眼,见他额头汗水淋淋,整个人犹如是从锅中捞出,慢慢地,将手中那只提壶放了下去。

“杨将军,你方才说,李穆意欲求娶我的女儿?”

他一字一字地复问,最后的语调,略微上扬。但被掩饰得很好。除神色有些凝重之外,看起来,喜怒不辨。

杨宣见状,才放松了些,忙说:“相公放心,末将也知此事荒诞,回去会再好好和他说的,务必叫他收回此念!”

高峤的那只手,慢慢地松开壶梁的铜把,正襟危坐,一语不发。

“李穆在末将帐下多年,绝非挟恩图报之人,此次,也是他年少不知事,更不通人情世故,方贸然有此念。料他绝无冒犯之念。望相公勿见怪于他。”

杨宣又小心地说道。

高峤依旧沉默着。

“相公身居高位,席不暇暖,末将原也不该拿这种荒诞之事扰于相公,相公切莫上心。我这就去回了李穆。末将先行告退。”

杨宣朝案后的高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旋即后退了几步,转身而退。

“杨将军!”

他行至帐门前,忽听身后高峤唤了声自己。

“你回去后,暂时不必和李穆多说什么。此事,我考虑过后,再予以答复。”

高峤缓缓地抬眸,两道目光望向了他,平静地说道。

杨宣有些惊讶,愣了一愣,随即恭敬地道:“谨遵相公之命。末将这就告退。”

高峤再没开口,等杨宣出去了,慢慢摸出随身所携的一块雪白帕子,拭了下额头隐隐沁出的汗。

他的双目望着前头杨宣离去的方向,眸光凝然。片刻后,似是下意识,重新提起方才那搁下的壶,继续倾向杯中注水。

茶水从壶口汩汩而出,不断地注入盏中,渐渐地满了,他一动不动,提着茶壶的那手,一直没有放下。

水漫出了杯口,沿着案面渐渐蔓延成了一滩,打湿了他垂下的一缕衣袖,泛出一片水色,他却浑然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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