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祭无忘告乃翁(155)

“他上门时,我以为你们在外惹了祸,到头来是我想多了,为人父,却不信子女人品,此事,为父有错。”谭盛礼心里惭愧,哪怕只是短暂的念头,也不该有,不知事而先入之意,不公不智也。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他们哪儿受得起,以前做错过事,谭盛礼有此担忧无可厚非,换作他们任何人都会这般想的,却不想谭盛礼会为此赔罪。

四人顿觉惭愧,世间竟有如此高洁之人,还是他们的父亲,何等荣幸啊。

就这件事,谭盛礼没有夸他们做得好,聊了会功课就把他们放了,走出房间,谭振兴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重重地吐出口浊气,他问谭振学,“父亲为何不打我?”

“你虽心有怨怼,却能容他跟着我们,这世间,能做到这样的人不多。”谭振学转身关上门,压低声音说,“大哥,你这次做得很好。”

最后这句,父亲虽未说,眼神却带着赞许,不过多聊是怕他们得意了,因为这事并不值得重重地提起,换作其他人也会这么做的。

此事就这么过去了,谭盛礼亦未放在心上,但没想到他还能在街上遇到那人,而且就在第二天。

大丫头要吃糖葫芦,谭佩珠带二丫头走不开,乞儿又要练字,只能谭盛礼带她上街,经过一条巷子时,听到里边有争执声,隐隐觉得耳熟,谭盛礼歪头看,就看到了那人,他和一个年少的书生在拉扯。

“子俊,这钱你拿着,你应酬多,手里没钱怎么行?”男人拉着书生手臂,硬塞了个钱袋子过去。

书生甩手丢在地上,眼含嫌弃,“这钱你从哪儿来的?是不是又去给人做杂活了?娘在床上躺着,你好好照顾她不行吗,非得天天往外边跑……”他说了长串的话,拂开男人手臂,转身时嫌弃地拍了拍男人抓到的衣角,“进城后就让你别到处乱走,非要把我的脸丢尽是不是?”

男人面露痛色,捡起地上的钱袋子,眼里泪光闪烁。

书生头也不回的走了,经过谭盛礼身边,他脸上已恢复了温和还冲谭盛礼抿唇浅笑,谭盛礼眉头紧皱,不曾展颜,而是担忧地看向巷子里的男人。

男人也认出他来,尴尬地直起身,仓皇地四处看,语气结巴,“我……这书生心好,非得给我钱……我……我都不知说什么好。”说着,低头掖了掖眼角,露出感动之色。

谭盛礼扭头望了眼远去的书生,书生低着头,手不住地拍着起褶皱的衣袖,很快就融入人群不见了,谭盛礼收回视线,低低道,“大抵是看你也不容易吧。”

男人怔住,表情僵在了脸上,喉结动了两下,缓缓低下头去。

良久,他抬起皲裂褶皱的手,轻轻擦了擦钱袋的灰,驼着背,步履蹒跚地走了出去,岔口风大,他紧紧捂住衣衫,说话的声音亦在打颤,“谭老爷,你也是进城赶考的吗?”他问平安街的人打听过谭盛礼,除了姓氏,那人不肯多说,看谭盛礼穿着言行,不像普通老百姓。

“是。”看他脸色冻得发紫,谭盛礼忙取下外裳套在他身上,男人缩了缩身体,“不……不冷,我这辈子没见过大钱,害怕被小偷惦记上,故意捂紧点的。”

“谭……谭老爷……”男人左右望着行人,声音突然放低,“能否去茶馆坐坐……”

谭盛礼望了眼川流不息的人群,“能否在此等我片刻。”

“好。”

男人立在原地,见谭盛礼牵着小姑娘走到不远处卖糖葫芦的地方,买了串糖葫芦,小姑娘眉眼含笑的握着,举起糖葫芦喂谭盛礼,谭盛礼摇摇头,小姑娘收回手,自己张嘴咬了口。

“好甜,好吃。”男人听到小姑娘说。

谭盛礼摸摸她的头,笑容宠溺。

祖孙常有的温馨画面,不知为何,他竟看湿了眼,待谭盛礼走近,他忙背过身,“不,不好意思,风大迷了眼。”

“无碍。”

这会儿茶馆没什么人,他们坐在临街位置,男人要把衣服还给谭盛礼,谭盛礼道,“穿着吧,你妻子要你照顾,你再病了如何是好。”

“我……我不冷。”他常年干活,禁得住冷,倒是谭盛礼,看着羸弱,男人害怕连累他着凉,坚持把衣服还给他,“谭老爷穿着吧……”看衣服上有灰,他脸热,伸手掸了掸,谭盛礼接过便穿在身上,“无碍的。”

男人沉默下来。

就在刚刚,他非常想和谭盛礼聊聊,然而此时,又不知从哪儿说起得好,见状,谭盛礼主动介绍自己,“我是桐梓县人士……”

“我叫刘庄,岭南县人,我……”男人双手紧握着茶杯,眼神左右看了看,小声地问,“我就想问问,如果,如果家里几位公子做错事……”说到这,他又沉默了,再开口时,偏头往四周看,像在确认什么,又像在斟酌措辞,“也不是做错事,就是……就是他们认为没错,你觉得那样不好……”似乎找着合适的措辞,他松了口气,端起茶杯,大口大口灌了两口,“他们认为没错,你觉得那样不好,你会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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