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189)

“韩元帅未得时来至,

在淮阴受袴下,曾被人欺。

河边把钓为活计,

漂母曾怜悯,送饭与充饥。

‘拜将封侯,拜将封侯,

千金来谢你,千金来谢你。’”

歌后,杨伦烂醉,却一直不肯离桌。

杨婉让萧雯和杨菁等人都去休息,遣散了伺候的仆婢,撑下巴守着杯盘狼藉边的两个人。

邓瑛并没有醉,却一直沉默。

杨婉看着杨伦道:“醉成这样,还不如好好哭一场。”

“我没醉!”

杨伦一把掀翻了杨婉面前的冷汤,撑起身对着邓瑛胡言乱语,“邓符灵,你说你怎么就当了太监……”

邓瑛伸手撑住杨伦的胳膊,“因为我邓家有罪。”

“邓家有罪,关你屁事!”

杨伦说着偏偏倒倒地站起来,邓瑛为了扶他,牵扯到了伤处,不禁道:“杨子兮,你坐好行吗?”

杨伦甩开邓瑛的手,啐了一口,“你少管我!”

杨婉一把将杨伦扯回座上,杨伦的头“咚”地一声磕到了椅背上,磕得他更加晕头转向。

“他不管你,就让你死江上了!”

“死江上就死江上!凭什么我要欠他!”

他说完抬起袖子遮住眼睛,“我杨伦这辈子无愧天地百姓,好不干净,为什么非要欠他邓符灵……”

邓瑛抬头看了一眼杨伦,端起桌上的冷酒喝了一口,“我没让你欠我。”

“欠就是欠了!欠得我连我妹妹都保不住!你这么毁她,我这个做哥哥不能手刃你,连骂都骂不出口,我杨伦就是个……”

他说着,响亮地甩了自己一个巴掌。

杨婉忙伸手拽住他的胳膊,“你疯了?”

杨伦顶着巴掌印醉眼迷离地看向杨婉,忽然惨声道:“你们都在保我,可是你们两个我却一个都保不住。”

杨婉怔了怔,张口哑然。

邓瑛的声音从杨婉对面传来。

“子兮,在朝为官,能做好眼下那一隅已是很好,官场不能事事周全,你得过你心里的坎。”

说完又端开他面前的酒盏。

“以后少喝点酒,保养身子。”

“妈的。”

杨伦低骂了一句,“让你少管我!”

邓瑛笑了笑,“子兮,我们两个总得留一个人,为老师写碑吧,你的字比我好。”

杨伦咳笑,整个身子都瘫到了椅子上,“老师只看得上你的字,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说完这句话,终于歪着头缩在椅子里醉迷了。

杨婉把杨伦交给萧雯安置好,这才跟着邓瑛一道出来,往东华门走。

大雪若鹅毛,落在邓瑛撑开伞上,轻盈无声。

临近年关,街市上的行人来来往往,灶糖的甜香直往人鼻子里钻,杨婉背着手,望着满城炊烟,道:“真希望今年这个年不要过去。”

邓瑛侧头,“为什么。”

杨婉面向邓瑛站住,“因为现在挺好的。不过,我也不害怕明年,邓小瑛……”

邓瑛笑了笑,“婉婉,我一直想问你,在我的名字中间加一个‘小’字,是什么意思。”

杨婉抬起头,“是爱称。”

“邓小瑛,我看不开了,再难我也要跟你一起上。管他以后怎么样呢,我就不信了,我们不能好好的,看着我们维护地这些人开创一片新的天地。”

她说完仰头望向落雪的天幕。

张琮退阁,历史的裂痕摆在了杨婉面前。

对于杨婉来讲,这是她的个人英雄主义。

即便她不是漏网之鱼,她也要拼命拼命地从这张网里游出去。

历史学教人综合地看待一个王朝盛衰的规律,把所有人的行为和生死囊括其中。

而杨婉要看的是“人。”

易琅的恻隐,杨伦的矛盾,以及她自己的沉沦。

来到大明朝两年,她忽然有些明白,穿越的意义是什么。

不是自我崩溃,也不是狂妄地打碎他人观念,是作为一个鲜活的人活下去,遍体鳞伤地活下去,活着爱人,敬人,为人立命,或者为人立碑。哪怕一切都改变不了,也不要放弃成为他人真实的记忆。

“邓小瑛。”

“嗯?”

“笑一个。”

邓瑛立在伞下,望着杨婉摇头笑出了声。

“过来婉婉。”

杨婉听完这一声,想也没想,便一头扑入他的怀中。

邓瑛轻轻地抚摸着杨婉的鬓角,“我原本并不想活得太久,但我现在开始奢求一个善终,我怕我活得太短,不够赎完我对你的罪行。”

杨婉搂住邓瑛的腰。

“我让你笑一个,你非让我哭,你现在得对着我笑十个,不然你今天就睡我床底下。”

话刚说完,她的脸就被捧了起来。

邓瑛的笑容映入眼帘,贞宁十四年的最后一场干净的雪就这么下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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