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317)

邓瑛仍未出声。

府尹负手朝前面走去,覃闻德也被人押着往前面的正堂去。

“魏府尹。”

邓瑛忽然挡住覃闻德,返身走到府尹面前,“我以东缉事厂提督太监的身份,介查这个人命案,今日不得堂审,你等我厂衙的函文。”

府尹转过身,“本府刚才的话,掌印……”

“我听明白了。”

“那……”

“叫人松绑。”

覃闻挣开押着他的人,跌跌撞撞地朝邓瑛走了几步,一面道:“督主,没必要这样,我皮糙肉厚地,哪怕他们要用刑,我也不会给督主惹祸。”

邓瑛低头道:“少言。”

“可是……”

覃闻德顶了一句,“桐嘉书院的那些遗属,就是因为我们才骂您的。”

“少言!”

“我……”

覃闻德颓了肩,愤懑地“哎”了一声,侧向一边不再说话。

顺天府尹道:“既然如此,那本府就等东缉事厂的涵文。”

说完提声道:“叫前面撤掉公堂,遣散堂外的百姓,给覃千户松绑。”

前堂一听说要撤公堂,顿时人声鼎沸。

那下跪的老妇人口里猛地呕出一口鲜血,身子一歪便扑伏了下去,堂里的衙役忙奔出来,拦住群情渐起的百姓。

杨伦原本在西门侧,也被惊动了,他示意通判官先进去,转身朝堂门前走,还没走到近,就听人道:“东厂的人审不得吗?老爷们不是说了要为苦主们翻案吗?”

衙役道:“府衙审案也有府衙的规矩,再不走,都打出去。”

杨伦正要上前,忽听背后有人唤他。

“子兮,回来。”

杨伦回过头,见邓瑛正站在他身后,“前面的那些人,是东林的刀笔,你今日但凡开了口,不论你是不是想维护我,你都脱不了身。”

杨伦疾步走向邓瑛,忍了一日的火一时全烧到脸上,“为什么摆堂后又不审了?”

邓瑛垂头,“东缉事厂介查……”

“邓符灵!”

杨伦捏拳打断他,愤恨道:“你救他做什么?”

邓瑛抬起头,“那你救我做什么。”

“你……”

邓瑛咳了一声,“你自己看看。”

杨伦转身朝衙堂门前看去,人们簇拥着堂下呕血的老妇人慢慢地走上正街,遗属们一路泣血,令人闻之心颤。

“内阁不能压的民愤,我东厂一个千户的性命,平息得了吗?况他何其无辜。”

杨伦松开拳头,“邓瑛,你不让我开口,我在这个位置上就什么都做不了。”

“我与你说过了。”

邓瑛沉下声音,“往后退,不要跟我走得太近。”

杨伦沉默地看着邓瑛,忽然开口道:“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有这一天。”

邓瑛笑了笑,“从当上东厂厂臣那一天起,我就没有奢望最后能被善待。”

他说着又咳了几声,“琉璃厂案的罪人本来就是我,不要挡着刑部替我老师昭雪。”

“桐嘉案呢?踩百骨登东厂位,你怎么辩。”

“不辩了。”

第151章 银沙啄玉(六) 让你回家你不回,跑他……

不辩了。

这三个字堵回了杨伦所有的话。

如果说他以立于内阁为耻,那么站在邓瑛面前,杨伦的情绪复杂到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只唯独不准自己对这个人生出怜悯。

邓瑛不是没有手段保全性命。

位至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任东厂提督太监。就像白玉阳所担心的那般。他完全可以像何怡贤一样,一手遮住少帝的耳目。

但他垂下手,说他不辩了。

“为什么不辩了。”

杨伦脱口问道。

邓瑛看向正街上的人群,平声道:“很难讲,若我未受腐刑,我会不会也身在其列。”

这句话,似乎印证着杨婉那一句‘铸刀杀自己’。

邓瑛想起杨婉,竟觉有一丝暖。

他抬头看向杨伦,“子兮,我一生潦倒,该做的事却都做了,如果没有婉婉,我早就想把一副残躯埋了。可是她至今没有离开我,所以……即便厌弃自己多年,我也还想为她再活久一点。但不管怎么样,我不能背弃我走这一条路的初衷——不令为国者死于冤屈。他们要翻的案子,都是该翻的,那就让他们翻吧。我……”

他顿了顿,面露一丝笑容,“我回去吃牛肉。”

杨伦沉默地看着他从自己身边走过,转身唤道:

“符灵。”

邓瑛回头道:“想吃一道来。”

杨伦站在那儿半晌没出声,最后憋出来一句,“那你等一下,我过去买几个橘子给婉儿。”

邓瑛一怔,随即点头笑应:“行。”

——

东缉事厂的内衙中,杨婉独自一个人坐在跨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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