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悲（二）

衍城下了半个多月暴雨，险些把整条护城河都淹了，这两天终于是放晴了。

被大雨沤了近二十日的衍城百姓们，纷纷从家里拿出潮润得足可滴水养蝌蚪的被褥，晾在毒辣的太阳光下暴晒。进得城来，沿路望去一片花花绿绿的被单褥子，或新或旧，或艳或素，花枝招展，倒也很有意思。

城中有些低洼地带的水还未退完，空气中漂浮着被日头暴晒蒸发的水汽味道。

一辆半新不旧的两驾马车，刷着褪了色的粉漆，就这么摇摇晃晃的从城门驶了进来。

拖车的马是两匹精瘦精瘦的马儿，毛色马马虎虎，就像大半辈子没吃饱过一样；拖着一辆车轱辘快要陷到青石板里面去的承重极深的马车，居然也能维持了匀速平缓的前进。

驾车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浓眉大眼，脸庞端正而带点稚气。身上衣装是普通的服饰，甚至可以说颇为简陋，心情却是极好，赶着车，还不时侧过头去跟马车里的人说着什么。

一个叽叽喳喳的少女声音在马车里应和着，说一声，要笑上好几下，快活得很，声音一直从半遮掩着的车帘里飞出来，连带着那赶车的小伙子也咧着嘴，笑得眼睛都弯到天上去。

衍城百姓们忙着趁天晴日朗的时候收拾屋子，晾晒衣物，点检水泡过的损失，忙着去田里查看庄稼，没多少人在街上闲逛，也就没多少人留意这辆外地来的外形落魄的马车，车前扯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尧祺班”三角徽旗。

那赶车的小青年同车里的少女你来我往的说着话，没注意看车前，嘎嘣一声，车身剧烈的弹了一下，大约是轧着石头了。

车里响起一个温润的男声：“小武，驾车的时候别同琪丫头闹，全副身家都在这车上。”

那叫小武的青年吐了吐舌头，颇不好意思的应了声：“诶，知道了，寒爷。”

不敢再闹腾，回过身，专心专意的驾车。

马车里的少女跟着安静了一会，很快又叽叽喳喳起来，缠着方才发话那个男声：“寒爷，我的簪子上回上台的时候裂开了，多咱时候给我换个新的啊？头发盘不上去，怪难受的。”

一个带点雄浑的男人声音接话：“你又闹，寒爷够宠你了，全班里哪个行头有你多？”

琪丫头嚷道：“哪个花旦唱曲儿的时候，是披着一头乱发的？往台上一站，不都是尧祺班的面子？寒爷~~~~~”最后一句带了点鼻音，很是撒娇的意味。

有几个人在马车里笑了起来，都不做声，那个后发言的男人好像也被这丫头撒娇卖憨的模样打败了，哼了一声。

那被叫做寒爷的显然是这个戏班的班主，就听他不急不缓，温和道：“秋娘箱子里还有几件簪子，这几天上戏的时候你且拿着用。等赶集的时候，寒爷给你挑点新的去。”

琪丫头欢喜道：“谢谢寒爷！！”

雄浑点的男声咕哝了一句：“再纵着她，这班子可不要被掏空了。”但声音很小，几近闷闷絮语。

寒爷不知道有没有听到，横竖没吭声。

琪丫头歇了一会，耐不住性子，又伸出一截玉藕似的手臂，将车帘掀开半截，往外眺望，露出一张白嫩嫩的十七八岁的少女面庞来，柳眉杏目，煞是清俊可爱。身上衣装同那赶车的小伙子一般，都是寻常又简朴的衣物，衬着这年轻飞扬的面目，无端透出点可怜气来。

然而她浑不在意，兴致勃勃的往外张望。

路边上自然都是被水浸透过后的痕迹，街面上市集没有摆出来，摊铺只零零星星开了一半，没甚好看的玩意。

这琪丫头瞅了一阵，失望的缩回头去。

这驾马车没啥目的地似的，在衍城街上游逛了一阵子。并没有哪户人家瞅着新鲜，喊他们停下来看一看，也没有哪家在做贺寿或者红白喜事的迹象，城里弥漫着一股刚经过水涝之后的蔫蔫灰败意味。

倒是有几个小孩子，觉着这花团锦簇的马车新鲜，跟在后面追了好一阵子，拍着手掌喊“唱戏的来了”。

最后这辆马车逛啊逛的，在城东一座破旧的城隍庙前停了下来。

那城隍庙估计也没多少香火，前坪长了满坪葱葱绿绿的杂草，庙门前的牌匾掉了大半截，只看得见一个长满青苔的“城”字。窗棂上结满蜘蛛网，灰尘落了一地，几年乏人问津的可怜模样。

驾车的小武勒住马，下得地来，往破庙门口喊了几嗓子，声音空荡荡转了几个来回，无人回应。

小武便走到马车边，道：“寒爷，这是个废弃的破庙，咱们可以在这里落脚。”

寒爷嗯了一声，小武便跳上马车去搬运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