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350)

作者: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我是他?”出齐省的那一日,颜九变坐在镜台前,望着自己的新脸木然发问。

这就是他往后的脸,眉眼有如刀尖般锋利,连他漠然的心都仿佛被刺了一下。他终于不是任何人,而有了存活之本,今后他只需为此而活。

身着山文甲的女人矮身下来,她的怀抱如铁般冷硬,弥散着血海般的腥气。她沉醉地用指尖描摹他的眉眼,一遍又一遍,仿佛要磨碎相贴的炽热肌肤。

左不正柔声道:

“对,你是他。永远是我的他。”

——

九陇雨线连天,水落声喧闹不绝。这儿似乎从未有过晴天,日头永远躲在轻纱似的薄雾后,朦胧地透着光,现在更是墨云接天铺地,雨水倾盆似的砸下来。

油伞打不住,颜九变坐在石阶边歇脚,暮色已经湮没在黑云中,夜色伴着雷鸣接踵而至。铺房里的人家手忙脚乱地点起了灯,氲黄的灯豆子温暖地跳动,像一粒粒晶莹的琥珀。

“爹!你作啥子!装得老憨巴实的,偷摸着家里铜盏子丢当行里换钱啦?”

女孩泼辣的高声叫喊传来,旋即是男人嗫嚅认错的低声,震得耳膜一跳一跳。颜九变淡然地望着街上赤脚奔走的孩童,水花溅得尺高,泛起晶莹雨浪。伙夫将草鞋甩在扁担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挪步子。有人爬到檐上,用陶罐子接高处的雨水。笑闹声连成一片,火光安逸而温暖,怀抱着九陇。

只有颜九变依然坐在暗处,迎面吹着阴凉雨丝。湿漉漉的发丝从额上落下来,盖在他阴翳的两眼上。

“看着这些人,想起往时在齐省的时光了么?”

阴影里走出一个人,戴着半边蔼吉鬼面,下半张脸如溃烂生菌的朽木,缺了双唇的口里露出两排被火熏黑的漆牙,是金部之首金一。

颜九变先抄起了怀里的夺衣鬼面,盖在脸上,这才道。“没有。”

“这也难怪,你与我,甚而是候天楼余人都是无处可归的。野狗不会想着当初的狗笼子,咱们不论是往前还是后,都不过死路一条。”

金部的人让颜九变自然地感到厌恶。他们舞刀弄枪,以曾处过的临渊险境当作优越于其余人的谈资。

“不,我在想…”颜九变缓慢地摇头,待睁眼时,他暗沉的瞳仁里似是翻搅着险诈而凶狠的汹涌骇浪。“如何进到铺房里,割开他们脖颈,用血将灯火浇熄。”

他就像暗处潜伏的猛虎,愉快地盘算着如何将血染上利爪。而愈是安宁祥和的人家,他的心就愈发蠢蠢欲动,迫不及待地要见到他们的凄惨模样。

金一问:“武盟盟主那边的事办得如何?”

夺衣鬼垂头,他想起那个着儒生直身,动气时却掩不住武人罡气的男人。他看起来很笨拙,愚不可及,对亲生儿子吐着恨铁不成钢的言语,却掩不住地偏爱那个叫“金乌”的,本该死去的小少年。

不知为何,他感到艳羡。当武无功将热茶递与他、将披袄仔细围他身上,用那力拨千斤的大掌轻柔摩挲他的头顶时,他竟觉得有一丝透心的暖意。心口热酥麻痒,像有虫蚁难耐地轻挠着。

兴许这正是人之间的温存之意,他是从颜家里出来的器物,从来只有使和坏二途。

颜九变仰首望着雨线,喃喃道。“得杀了。”

翻腾的恨意涌上心头,心中仿佛现出裂隙。一瞬之间,他咬牙切齿,五官扭作一起。“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可笑至极,甚么武盟,甚么金乌,为何独他是人,而我们不过是鬼,在暗处狗苟蝇营?我要在大会上杀了武无功老儿,顶着他最爱的侄儿的脸面,教他至死仍在云里雾中。”

他发狠地跺脚,水花溅了一身,顺着捻金锦缎的衣身往下滑,又破碎成青砖石上的涟漪。

金一只道:“不是‘我们’,而是‘你’如此觉得。”

像被瞬时掐灭了声息,颜九变默然无语。

“水九,少楼主是任妄至极,但我们若要杀了他,也是如待候天楼昔日的一把刀,不留情面,不带感情。”金一黢黑的鬼面藏在宁谧的暗色里,“你为何恨他?你俩当初不是走得极近么?我本以为不忍下手的反倒是你。”

颜九变没回话。他踉跄着起身,提起放在一旁的油伞,也不撑开,曳在水里。

蔼吉鬼隐没在黑黯里。他踩着雨花离开,愈发觉得心烦意乱。他在街口站了一会儿,咬着指尖缝的银线,直到舌头与手指自裂口涌出细密的血腥味,这才冷静下来。器物不该有意乱之时,于是他深深吐气,试图用往常的法子平复心情。

身后半掩的漆木门里飘出声音,那没寻着铜盏火油的女孩儿使劲儿戳着他爹脊梁骨,怪他怎么把家里物事拿去给司理换了钱。男人憨巴地取出拿油纸包的酥糕,掰了些与她,于是叫骂转为嬉闹,听起来甚是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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