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560)

作者: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在一片朦胧晨曦里,玉乙未将土锹掩在落叶之下,拖着疲累的步子往自己歇息的驿舍里走。晨风微凉,拂去他身上的淋漓汗水。他在坑道里捱过了近两个月,总算给自己逃跑的后路清了淤。

只要之后拣个良辰吉日,带上玉丙子从这山驿里逃出,他便算得完成此生一件大事儿。如今玉乙未浑身畅快,一直以来压在肩头的重担似是终得卸下,他只想滚进被窝里,呼呼大睡一番。

驿舍边静悄悄的,只听得鸟雀凄凄冷冷的鸣叫。玉乙未在井边汲了桶水,把脸和手脚都胡乱洗净了,换下来的水里飘着层灰。他舒着懒腰钻进驿舍里,四处张望,想找自己睡的地儿在哪。刺客们常挤着住在一块儿,他先前也用稻秸秆铺了个过夜凑合用的小窝,里头偷塞些银钱和画着春宫戏的小册子。

但玉乙未方一抬头,便像冰雕似的冻住了。

梁柱边倚着个人,半个身子浸在影子里,可另半张脸却在晨曦里显出毫无血色的苍白。那人在默然底凝视着他,有血水淅淅沥沥地从他指尖坠下,在地上洇成一片。

那是水十九。他的身影在一片金粼粼的浮尘间被映得有些虚渺,像只有个浅薄的影子,微一眨眼就散了。

玉乙未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他快步走过去,脸上流着冷汗:“水十九…?你在这儿做什么?”

他上去推了一把水十九。“你们水部不是有别处的寮房么?你是不是有一月多未曾出现啦,是接了甚么难缠的密令么?”

刺客被他握住双肩时,忽而微微颤了一下,他听到了水十九吸了一口凉气。正疑惑时,玉乙未只觉掌中濡湿,稍放开手掌一看,却见晨光中掌上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那都是血,是从水十九身上淌下的血。

“喂,水十九…水十九!”玉乙未登时心震神摇,慌忙去扶他,这才发现水十九遍体鳞伤,气若游丝。他像只被敲破了外壳的窟儡似的,外皮正簌簌剥落,从里头汩汩流出鲜红水液。

可水十九却睁着眼,恬静地微笑着凝望着他,似是在企盼着他的答话。

水十九开口了,声音嘶哑却柔和:“火十七。我与你在并州…放过了一人,没按着名簿上来杀人,对么?”

这话问得突兀,又让玉乙未觉得古怪。水十九与他独处时总爱缠着他叫胥凡,仿佛这个与候天楼相异的名儿能给这人带来莫大的快活一般。

沉默片刻,玉乙未微微躬身,直视着他的两眼。水十九没戴鬼面,双眸漆黑而浑浊,似被搅浑的泥池,但在晨晖中又雾蒙蒙地发亮。那双眼里映出了玉乙未的身影,微敞的驿舍门,窗外金黄而舒展的枝桠与秋叶。还有——正蛰伏在暗处的刺客的影子。

玉乙未正如遭了晴空霹雳一般,死死地盯着水十九的眼。

他在水十九瞳眸的倒影里瞥见了在窗外鬼祟窥视、在檐廊中持刀而立的刺客们的身影。

他们被包围了。

第249章 (三十七)尘缘容易尽

玉乙未扶着水十九跪坐下来。

他摸了摸水十九身上的骨头,所幸都没断,看来身上皆是些皮肉伤。可再硬骨头的刺客也禁不住几月来的痛打,候天楼刑房里都是宽板儿荆条一齐用上,若用刑人有心,准能将人打成肉糜。

但水十九还有气,候天楼想留着他来钓出自己的话。玉乙未想起自水十九眼瞳重瞥见的身后刺客们的倒影,他们虽围在驿舍周围虎视眈眈,却暂无下手的打算。这群恶鬼走起路来悄无声息,若不是他偶然瞥见,还不知这驿舍外被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你怎么了?为何伤得这么重?”玉乙未虽是明知故问,心里却也焦急,慌忙问道。

水十九却连支起眼皮的气力也无了,他颤着眼睫,又轻而缓地问了一遍:“我与你…在并州……是不是放过了一人?”

在这种时候他还在说些听似无关紧要的话,更让玉乙未听得心急如焚,但同时也觉蹊跷。水十九说的应该是他们在并州放过胥益的事,这事他俩早心知肚明,更要守口如瓶,不对外人提起。

可如今水十九却在气若游丝之时当着众刺客的面频频发问,也正是说——这是一个诱他道出实话的陷阱!

也不知是什么把柄落在了刺客们的手里,这才使得水十九被严刑拷打了一番。玉乙未也拿不准这家伙有没有吐露实情,当即紧张地摇头:

“你在说甚么话?这事从未有过……”

水十九默然地盯着玉乙未,神色微缓,紧绷着的眼底透出几分苦涩的宽慰。

但他的气息太轻了,每一次呼吸都断续犹如细丝,面庞苍白如雪,仿佛所有的血都已从他的躯壳中悄然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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