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795)

作者: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王小元阖上书,坐在山房里,望着杳然雪岭。他的心与眼在长久的日子里都似已被冻僵,可不知怎地,眼底却又有些春来冰泮的感受了,是湿润润的,像有冰化在了眼里,要流出水来。

他走进雪地里,顶着风雪一步步地上了天山崖。鹅毛似的飞雪漫天飞荡,朔风犹如锋刃,擦过面颊时有些发疼。

走一步,他念“忘掉”,再走一步,他念“别忘”。走了七十九步到崖边,走回时却有八十步。但不管走出了多少步,都似有个声音在心底叫嚣:别忘,别忘!

他站在崖边,白袍被沧渺烈风鼓得猎猎作响,仿佛浑身都要被撕裂在这冰寒风中。天如碧海,地裹银装,那一刻,他犹如一蜉蝣,孤苦伶仃地立在这穹庐下。

王小元在崖边呆站了许久,伸手紧攥腰间刀柄,又回身缓慢而沉重地一步步离去。

思念从来是件玄妙的事儿,有时他觉得会随岁月推移而变得浅淡,可在某一刻,它却被从纷乱心绪中翻出,愈发刻骨铭心。

如今王小元又多了件差事,每每练完刀后,他便用尖刃在雪里画画,画的是他家少爷的面容,微翘的发丝,飞扬的眦角,总是紧抿着的嘴巴…他一面画,一面情不自禁地微笑,笑容很是柔和。

他在天山崖上的雪地里画了一百余个金乌的画像,有些前一日方才画好,翌日便被飞雪掩埋。火燎似的躁意在心底渐渐蔓延,他怕自己忘了要救的人的模样,害怕自己就会如此泯然度日,再不记得曾有的忧愁。

可思虑在心里愈发沉重,过去的梦魇犹如妖魔般紧随身后。于是他白日里练刀,夜晚也在挥刀,醒时习练,梦里也在念刀诀。寻常弟子除却学道典、静思之外,每日练剑两个时辰,勤些的弟子会在武场里练上三四个时辰,可他却日日练上八个时辰有余。一刀先翻覆挥上十万回,再换另一式挥个千万回。

手掌一次次地被磨破、流血、结痂,再被磨破,直至生出厚厚的茧。

但心里毕竟是生不出茧的,不知不觉间,他已落入痴狂。

寒来暑往,岁月流逝,天山上依然日日落雪。这一日,王小元清早起来,在山房里坐了一会儿,又握刀起身,他一推门,却见一个少女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外等他。

是玉斜。

她今日未着天山门的雪衫,倒着了条青面百褶裙,盘着桃尖顶髻,乌亮的发上插着玳瑁簪子,难得的显得奢美。少女在通亮的天光里朝他干干净净地一笑,仿佛漫山的雪都因此而熠熠生辉。

王小元见了她,先欣喜地叫了声:“师姐。”

玉斜笑道:“小元师弟,师父近日静思,没暇照管你,便叫我来查验你功课啦。”

说罢,她便抬腿迈进山房里。王小元赶忙搬了张椅儿过来给她坐,有些局促地站在一旁。

这叫玉斜的师姐时常来指点他刀法,她是天山门里认定的玉白刀客的下一代传人,比他早习了许多年刀。

他俩先坐着谈了会儿,大抵都是些刀诀体悟、握刀行气一类的窍门。待玉斜给王小元答疑解惑了一番后,两人便默契地拾起身旁的刀,踏进雪地里比划,扫、挑、带、刺,刀光优柔而绵远,在风雪里像交织的白绫。

“铮”地一声,少女手里长刀在半空里画开薄纱似的银光,格住王小元袭来的刀刃。

“你近来长进不少。”玉斜露齿一笑。“前两式已十分熟稔,天山门的二珠弟子怕是都已比不上你,不,兴许已到了三珠弟子的境地。”

“不…不敢,师姐谬赞。”王小元脸上红了一红,也勉力一笑,心里有些隐隐的发痛。

玉斜望着他略显落寞的神色,再一看他手上缠着的带血细布,手掌、指腹粗糙,十指冻得通红,两眼疲乏而遍布血丝,显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中顿时明了。

这小子走火入魔,心里牵绊太重,又急于求成。

可她此时也不爱同他说如此这般是练不成玉白刀法的话了,她自己也未学到家,第三刀虽懂了要诀,心里却在怕那可怖之极的招式。有时她略略舞出个第三刀的轮廓,就觉得两手折断也似的发疼。最可怕的一次,鲜血淌满了她两手。

少女提起刀,缓缓地收进鞘里,目光望向湛蓝天幕。

“师弟,你想下山么?”

王小元一惊,结巴道:“下…下山?”他犹豫了半晌,这才低声道,“下山…不是有违师门规矩么?”

玉斜哼了一声,“你这两式练了成千上万回,拿去对付些候天楼的小蟊贼够用啦。”

“第三刀…我还未练成呢。”

“谁让你练成第三刀了?”玉斜嗔道,拧他的脸。这小子脸蛋也滑溜溜的,像柔软的面团。“我都没摸着第三刀的门槛呢。你一个男孩儿,别想着这招式了。要是真有大成了,你还想出去救人?四个长老都会轮番上阵,把你锁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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