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徒,放开为师后颈!(103)

作者:乌尔比诺 阅读记录

三言两语,极尽简短之能。唯有杨大智心里清楚,那日高无咎自知遁逃无望,他是故意留在凫明山矿区静候锦衣卫到来,准确地说,是等自己来。

不得不说,高无咎沉浮宦海多年,经纬人心的本事连宿敌见了也要感佩。他毫不留情地揭开尘封七年的真相,然后端袖走向滚滚沸腾的铁汁,就仿佛闲庭信步一样悠然。

然而他在死无葬身之地前说的每个字,却往杨大智心中注入一汩浊流,汹汹而过后沉淀下仇恨的块垒。

“还有一事,卑职以为应当禀明殿下。”杨大智顿了顿,说:“高贼在临死之际,告诉了卑职一个秘密。”

“哦?”封璘剔高一眉,似笑非笑:“他下场惨烈,按说该恨咱们入骨才是,焉有以德报怨的道理?”

“事关钦安惨案,吾兄与太傅大人毕生清白皆系于此,卑职不敢妄言。”

月隐星沉,不知何处飘来一大片乌云,倒覆在京城上空。封璘神色尽掩,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起伏,“抬起头回话。”

杨大智依言直起腰身。

他告诉封璘,当年秋千顷奉命押送粮草到闵州前线,入库清点时却发现那批军粮里掺杂了不少霉物。身为县令的杨大勇之所以守城不出,除了兵疲马弱无力应战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粮草不继。这对于军备弛懈的钦安县城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杨大勇率百人队冒死奔赴最近的军屯,不是为搬救兵,而是为了调派救命的口粮。

杨大智坦然无惧地迎上封璘的逼视:“军粮调度事宜经由内阁、户部层层统筹,怎就轻易叫人动了手脚。太傅大人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

这似乎是个疑问句,但答案从他悲愤交加的眼神中已然呼之欲出。

庆元一朝起,胡高两党分庭抗礼。京中六部随之划出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其中户部自来归于胡氏一派,主官唯胡首辅之命是从。

月光破云,在封璘面上斜出黑白的分界线。他神色不改,道出了一个足以令所有人诧异的名字:“胡静斋。”

“王爷英明,”杨大智寒声,“咱们这位首辅大人,奉公守节、清正廉静,端的算是百官懿范。可惜啊,他一身好坯子却生了个坏种。当年胡家长子搅和进军粮倒卖的勾当,掏空了太仓卫的家底,却没想战事起得那般突然。胡公子害怕东窗事发,只好求助他老子。想不到吧,胡静斋毕生清誉,最后却毁在他引以为傲的胡氏家风上,是不是很讽刺?”

以次充好的主意是胡静斋提出来的。他得知儿子犯下大罪,当即动家法将那不孝子打了个半死,但惩戒过后,还是得想办法替儿子收拾了烂摊子。

原本按照胡静斋的设想,先以霉粮充数应付过布政司的督办,等到徒弟千顷将粮草押送到闵州后,再从最近的青州官仓调粮补足。

可是千算万算,胡静斋万万没想到,运粮的漕船途径荆江段时突遭十年不遇的暴风雪,冰棱塞川、船只难行。救命的粮草因而耽搁在半途,长达半月之久。

“数千将士在前线忍饥挨饿,高党却在此时以莫须有的罪名栽赃他们的长官。先帝和胡静斋明知个中冤情,为了补齐军粮缺口,连个屁都不敢放。殿下,殿下!”

杨大智声渐凄厉,宛如报丧的夜鸦,鸣在黎明到来前的至暗时刻:“万里无人收白骨【1】,谁在城上竖降旗啊!”

面对咄咄诘问,封璘平生第一次无言以对。

一场急雨后,暑濡消散,京城的晓风吹在身上,眉间生凉。

“老爷今儿怎醒得这样早,呀,窗户怎么开着,下人也忒不小心了。昨晚下了整夜雨,老爷没能好睡吧?妾身吩咐人给您煮碗姜丝粥来。”

说话之人是胡静斋的发妻崔氏,两人相濡以沫五十载,胡静斋待她向来敬重,从未有过纳妾的想法。可不知道为何,从七年前秋千顷“身死”、胡氏在党争中落于下风后,他对老妻的态度就发生了微妙转变,自此要么在内阁值房当守,要么独自一人宿在书房,竟是整整七年未有过同床共枕的时候。

胡静斋从窗前转过身,眉间寒意稍淡,长须上仍有露珠凝结,他说:“夫人不必费神,近来朝中多事,难免几夜不得好眠,还请夫人宽心就是。”

崔氏仿若没有察觉他的疏离,走上前殷殷犹道:“夫妻一体同心,老爷的烦愁便是妾身最大的不虞,如何能宽心?”

胡静斋迟疑片刻,错开半肩,与崔氏拉开咫尺的距离,说:“昨夜,我梦到千顷了。”

又是一阵风刮过,梢头细丝扑打。崔氏鬓角沾雨,垂泪道:“妾身知道,若非当初我为了济安的事对老爷以死相逼,您与秋太傅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是妾身的过错,老爷若怪,只管治罪妾身便好,千万、千万不要自愆伤了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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