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徒,放开为师后颈!(44)

作者:乌尔比诺 阅读记录

沧浪茫然抬头看这青天朗日,天地澄明间犹有乱埃飞卷。

“只是死了一个杨大勇,冤了一个秋千顷,装聋作哑而已,就能换来救急的粮草,消解那场兵燹之祸。在先帝眼中,这根本连取舍都算不上。”

而是理所应当。

杨大智押着人从身旁经过,带着牢狱里独有的朽烂气息。沧浪将目光移开一寸,望向高立两层石阶的封璘。

无论如何,他和自己一样,都曾是先帝抛弃的一枚棋子。“搜剿平山窟,带我同去。”沧浪用平静的口吻请求道。

封璘垂眸,眉目萧朗处藏着感同身受的悲悯,只需一个回望就表明了他的懂得:“好。”

“我想看看,用秋千顷毕生清誉换来的,究竟是笔怎样的财富。”

*

贺为章能写入奏报的罪名只有聚伙闹事一条,圣人将裁断的权力交予兖王,当是对他受尽千夫所指的补偿。而这份补偿的实质不在于贺氏的贱命,而是他身后留下的万贯家财。

用以折奉的胡椒苏木,总得想办法收回来,封璘想都不想就在请银的本子上批了花押——贺为章鼓动闽州商会暗中使绊,这报应合该落在他自个的头上。

平山窟傍山而建,名为窟穴,实则是贺家向山中深掘的一处钱库,专防来自海上倭寇的劫掠。

圆形寨墙四面环筑,一条进深百米的长廊纵贯头尾,两侧石壁危耸,每道暗门背后都是一间堆金积玉的库房,里面装着贺为章致仕以来经营走私贸易的所得。从兖王带人进入以后,其间的银块交撞声里混杂着算盘珠响,直到金乌西坠,竟是半日没有停歇过。

沧浪不大高兴,封璘也看出来了,没有强留他在身边,只叮嘱辽无极把先生护好。

殿下还有正事要办。

“还坐得住?”

贺为章摸了把面颊重新丰满起的血肉,苦涩一笑:“离死只差一哆嗦,坐不住也得坐住。人嘛,是生是死,总归要有个人样。”

封璘细细品茶,头也不抬道:“你有话对我讲。”

贺为章侧耳听着门外运银车碾过马条石的辘辘声,神色间看不出多少留恋。停了有顷,他缓声道:“闽州倭患,历经两代君主前后数十年,越打越凶,王爷以为只是几个岛夷小贼的事吗?”

封璘拨茶的动作一顿,神色不改地抬起头,投去询问的眼神。

“庆元三十三年,朝廷有令,片板不许下海,寸货不许入番。商人绝了营生,只好转而为寇,倭夷之蠢蠢者,大多是走投无路的沿海私商。还不仅于此——”

贺为章像是体力不支地缓靠向椅背,声调却布满了钩与角,“海禁之后物价倍涨,有些货在官市上的价格是黑市的十倍百倍不止,民众早已苦不堪言。譬如我儿,虽因杨大勇的闭港令而死,可归根结底亦受海禁之害。民有积怨不得发,又必须倚仗私商的廉价货物度日,御敌时如何能全力以赴?”

封璘若有所思:“你的意思,解决倭患的关键之举不在加固海防,而在解除海禁?”

闻言,贺为章空洞的眼中有光忽微:“王爷英明。”

“可,”封璘话锋一转,“海禁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莫非你要本王背祖制而行?”

“琴瑟时未调,改弦当更张。【1】”贺为章语气陡扬,“祖制若不合理,当背则背。”

封璘垂下眼睑,表情都教灯影遮住了,唯余发间一串珠红耀动着刿目光泽。

良久,他在阴翳里发出一声轻笑:“市通则寇转为商,市禁则商转为寇。贺为章,看来你的几年圣贤书没有白读,若还在仕途,经世致用四个字会是你最好的考语。只一点我很好奇,为什么是本王?”

贺为章手扶着椅背,吃力地坐直身:“今日之大晏,太多尸位素餐之人,明知根子烂在哪儿,却不敢也不愿说出来。王爷与他们不同,京城那个四方樊笼没能驯狼为犬,破顽瘴清痼疾,所需不过您这身狼性。”

封璘缓缓倾身,手摁在黄花梨的桌面上,眸子净硬一如古木,“你既知本王是狼非犬,又怎不知狼血本凉。你儿子死了,与我何干,本王凭什么要为你的不甘心赴险如夷?”

他把话说得十分绝情,贺为章当下也不恼,手指轻叩桌沿,一下一下,像是在思考什么。倏尔停住,粗喘里透露出几分强弩之末的力竭。

“王爷当真不肯吗?”

眼梢也不略动,封璘置若罔闻。

抵暮,蔽日的浮云直压陇丘,海风呼啸。一排排巨浪汹涌拍岸,如同无数只海兽挣脱了牢笼,轰然着叫嚣着欲使天倾地倒。

外头的喧杂声不知何时停了,突地,贺为章一把将茶盏拂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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