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徒,放开为师后颈!(79)

作者:乌尔比诺 阅读记录

废宅急匆匆进出着人,锋芒归鞘,到处是残垣瓦砾和死人的尸体。三大营的人马留在原地善后,隔着那幢幢晃动的人影,高无咎一眼看见了蜷缩在角落的儿子。

高诤用布胡乱裹着脑袋,左耳的血迹已渐干涸发黑,苍蝇落在上头,像垂涎一块发臭的烂肉。

衣袍蹭着没膝的枯草,高无咎一步步走到儿子跟前,不叱骂、不安慰,整个人如同一尊无悲无喜的石像,定定看向他。

“父亲......”高诤抬起脸,手里还握着紫檀佛珠,他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又放弃,吃力地收回一条腿,跪倒在地上。

“为父的令牌何在?”

高诤眼皮轻颤,掏出那枚刻有“高”字的铁牌举过头顶,声若蚊吶:“是儿子无用,让父亲失望了。”

冷铁下垫着染血的佛珠,仿佛一重重罪孽相叠。高无咎接牌的手势一变,变成掌心托衬,另一只手柔柔地盖上去,极尽舐犊情深。

“铮儿,为父早就告诫过你,多情误己,你啊,当初真不该放过那女人。”

高诤直望而来,一下子泪便涌起。高无咎同样眼张张盯视着儿子,笑着,在兖王亲随向这边走来时突然反手一拔,带着那锋利剑芒划过亲子的咽喉。

虎毒不食子,但高家走到今天,面临的早已不是寻常野兽的围猎,而是雷霆天威的倾轧。高无咎临渊行走,剔除了包括兽性在内的一切生气,要做睥睨天地的恶神。

这惨绝人寰的一幕瞧得迟笑愚胃壁缩紧,险些没吐出来。高无咎俯身断墙,摁住了还没有完全断气的儿子,将剑刃沿着颈前伤口来回矬动。大捧鲜血泼洒在雪白的须髯上,颜色比他为了做寿而穿的绯红锦袍还要炽烈三分。

多次反复后,高无咎满手满身是血地拢起一束乌发,把惊目圆睁的人头提在手里。他们父子原是最相像的,可现下,凭谁也不能把这两张面孔与亲缘联系在一起,倒更似地狱归来的亡灵提着自己已死的皮相,在向阳世宣战。

“逆子高诤,轻狂妄作。内矫父令囤养淫僧,外借祖荫横行欺上,种种不法情事,殊难尽述。”

高无咎的声音不存丝毫起伏,比院墙外的一沟死水还要寂落。他对准了不知何时来到院中的封璘,寒声念道:“臣自知治家无方,手刃逆子亦难赎己罪,愿凭殿下发落。”

高家二公子意图谋害亲王的消息传出,举朝震惊。没等诸番猜测在口舌间流淌开,一份连夜递进皇宫的名册就揭穿了背后隐情,进而让那些华藏庄严下的龌龊无所遁形。

利用僧人以为党争的耳目,这种行径极大地惹怒了尊崇佛法的老晏人。再有卧佛泣血的前因作引,一时间朝野物议汹汹,隆康帝理所应当地顺从民心下令彻查。

圣旨既出,镇抚司兵分多路,按照名单所列将高家安插在各地寺观的假和尚缉拿归案。鉴于这些僧侣阳奉阴违的恶行,民间把他们称呼为“鬼头弥”。

“这么庞大的一张情报网,仅凭高家只怕是独力难撑。”沧浪稍作思忖,执黑子落定棋盘一角。

白子跟上,胡静斋捋须道:“凡与此事沾染关系的,无论官阶大小,一律停职待罪。余者不论,光是牵涉度牒盗卖的官员就不下数十人。”

“啪”,黑子高挂:“高党此番想来受挫不浅。”

“只可惜,擒贼未能擒王。”白子反夹,胡静斋停下来饮了口茶,“老夫与高无咎同朝为官多年,竟没看出他还有这样的志气。做了荆轲,将自个儿子当樊於期。”

沧浪视线片刻不离棋盘,试图看出破局之法:“他上书致仕,多半是想以退为进。然而离了官威庇佑,一介布衣荆轲,不等他再进秦殿,我们大可以先了结了他。”

“难说,”胡静斋挟子一下一下敲着棋盘,瞳仁里有什么忽明忽暗,“应天府乃高家起兴之地,辖制一方海运,豪商大贾充甲天下。若真由着他罢朝还乡,左不过是将心腹之患移至肘腋,再想剜净烂疮,只怕要耽在一个鞭长莫及上。”

“老师的意思是?”

三劫连环,战况难分。氤氲一室的轻烟之中,胡静斋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悠荡来。

“此去京都,山高水险,沿途发生点什么意外,也是再寻常不过。罢了,这种事情不需你插手,为师自有打算。”

沧浪垂眼答“是”,拂袖将棋盘抹了,“鬼头弥在庆元一朝的告发曾引起不少冤案,老师请旨彻查,圣人可给了准话?万山兄的罪名是不是也有望洗清了?”

胡静斋一个恍神,黑子落白瓮,像幅丹青飞溅了墨点一点,再无比这更不和谐。

“千顷你听我说,松江诗案,其实另有隐情。这世上有种难洗的罪名,叫无罪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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