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11)

那小长明鸟如此从容不迫,想必是这样待惯了的。

这样想想,谢长明又觉得他有几分可怜。十五六岁的年纪,眼睛与耳朵都不能用,原由也不能为外人所知,只能被迫修行闭口禅,口不能言。

世上凡人有生老病死的痛苦,即便是修仙,也各有各的苦楚。

谢长明并没有多余的同情心去怜悯别人,不如继续剥松子。

大约由于盛流玉太正经,又高不可攀,与在场的其他人仿佛不在一个空间,他们聊了一会儿便不再说了,反而相互介绍起了自己。

虽说麓林书院对考生一视同仁,但与散修相比,宗门子弟大多自小修炼,从各方面而言都要优秀些,所以入学的也占多数。

大家虽来自不同的门派,在一处学习修道,无论身份如何,在麓林书院内都没有高低之分。

但,别的还是要比一比的。

自古以来便有一条非明文规定的鄙视链。譬如,大多数名门弟子都用剑——剑法高雅,使出来漂亮,剑修的名头也最响亮。琴瑟等乐器稍次一些,再往后便是刀,以及别的十八般武器。

旁人歆羨时,只会说,某某前辈的剑法高深,一剑之势能劈山裂海。总不会说,某某前辈的锤法深奥,一锤子下去,山都给锤扁了。

这样不雅。

所以,若是学别的,旁人也总要问问:“你的剑学得怎么样?”

总之,即便不是练剑的,也要会舞些剑法,才能在论道会上有所展示。

可不是所有人都认同这条鄙视链的,聚在一起总要辩一辩。

坐在旁边的人似乎与人争辩什么,辩不过,急着找帮手,赤红着脸朝谢长明问道:“不知谢兄使的是什么?”

谢长明专注地剥松子,偶尔也同他们说几句话,与同学间的关系很和谐,此时便道:“我是用刀的。”

那人如释重负,虚情假意地问:“谢兄这样的人物,竟不是用剑的。当初为什么学刀?”

谢长明剥松子的手顿了顿,回想起当初的情景,看了一眼掌心上的茧:“刀用得趁手。”

那人叹了几声“可惜”,转头便与人高声辩道:“谢兄用的也不是剑,可见剑道也不是那么好。”

谢长明并不参与,他是个活了快五十岁的人了,虽然现在年纪是十六岁,但内心已经十分苍老,也格外平和。

若他还在当初十六岁的时候,倒是有可能提刀与人在练武台上一比,懒得动嘴皮子的功夫。

旁边的人似乎是辩急了眼,推推搡搡,几乎要动起手来。

谢长明正将剥了一半的松子往袋子里装,被旁边的人撞了一下胳膊,袋口朝前边歪了,右手松开的几粒松子一落,纷纷往胳膊上掉了下去。

他的左手手腕戴了两串木珠串,两串一疏一密,木珠大小相同,颜色都是乌沉沉的黑,上头刻着些看不清的暗纹。疏的那串时常随着动作摇摇晃晃,此时间隙处又落了几粒松子。

松子捡到一半,周围人忽然也不吵闹了,都安静下来,急匆匆地往两边移。

谢长明抬头一看,原来是盛流玉坐不住了,要往回走。

那些同学刚刚还偷偷腹诽盛流玉性情太过冷淡——即便是修行闭口禅,也可以用纸笔交流,总比在上头一言不发强,可见是个不好相处的鸟。

但他一往下走,大家虽都席地坐在青石地板上,还是迅速地空出了条宽敞的路。

盛流玉是神鸟,必然有些不可为外人所知的神通。耳朵和眼睛都不灵便,在人群中行走也很自然,看不出差错。

此时,他从椅子上起身,走到这条宽路的正中央,两边都不挨着,衣裾没碰到任何一人。

不知为何,盛流玉忽然停了下来,正停在谢长明面前。

其他人的目光也都聚集在了此处。

盛流玉抬起脚,鞋底粘了颗松子,往青石板上一跌,清脆的一声。

他低下头,朝周围看了过去。

最后看向了谢长明所在的方向。

谢长明抬起眼,离得近了,才看清楚原来盛流玉眼睛上蒙着的不是普通的绸缎,而是一块烟云霞织成的轻纱。

烟云霞是扶桑树旁的一片彩云,受太阳日日照耀。将其裁下来,织成的轻纱与火灵根最为相宜,一小片便可提供源源不断的灵力,十分珍贵。烟云霞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特点,便是覆在皮肤上即可细致地感知冷暖。

这世上人与人、物与物之间温度总有些微不同,因为散发着不同的热量。

难怪小长明鸟能行动自如。这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看到了。

两人对视了片刻,盛流玉皱着鼻子,想必遮掩在烟云霞下的眉眼也是蹙起的。

不过是踩了一个松子,又不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至于嫌弃成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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